遷異令,其實就是漢孝武帝的“遷茂陵令”。
這道由中央發佈的強制政令本質上是強幹弱枝,控制天下豪族,減少這些大族對地方的控制。
秦朝,嬴政遷關東六國舊貴入咸陽。
前漢,劉徹遷關東豪族入茂陵。
中國人講究安土重遷,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出生地。
一旦離開了自己長期生存的土壤,任你勢力滔天,都會變成軟腳蝦!
豪族世家也是一樣,他們長期在某一州、一郡、一縣擁有廣袤的土地,密集的人際網。
失去了土地,失去了關係網,他們也就失去了那種控制力。
胡質的這道策論堪稱大膽至極,等同掘人家的祖墳。
若是稍微露出一點風聲,江淮以南的所有世家豪族怕是都會想方設法要他的命!
蔣濟看着胡質沒心沒肺的品茶,語氣沉重,說道:“文德,你太過孟浪了!”
胡質翻了個白眼,說道:“怕什麼?大不了一死了之,做晁錯、主父偃總比做一個尸位素餐之輩強!”
蔣濟幾乎要被氣笑了,說道:“文德,你不爲自己考慮,也不爲你的老母考慮考慮?此令一出,你家安有寧日?他日事敗,滅族之禍不遠矣!”
“滅族也是滅我胡氏一門,還不會牽連到你蔣子通!我胡質清正無私,家無餘財,就是要整治這些不法豪強!”
胡質到底是年少氣盛,驟然被好友這般說教,嗆了一句。
蔣濟眼見自己的一番好心被好友頂了回來,稍微冷靜了一下,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冷場。
桓階看着兩人的樣子,哈哈大笑。
“伯緒,你笑什麼?”
蔣濟撫額,看着一臉揶揄的桓階,問道。
桓階慢悠悠的爲兩人添了新茶,說道:
“看到你們兩個現在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以前你們爭論的時候了。
時過境遷,沒想到你們這副樣子還是與往日別無二致!”
胡質、蔣濟有了桓階的插科打諢,稍微緩和了氣氛。
“文德……”
“子通……”
“你先說!”
沒過多久,兩人同時開口,竟然又同時閉嘴等對方說話,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終究,胡質是先低頭了。
“子通兄,我錯了,但是我的策論沒有錯!我看主公也不是孝景帝、孝武帝那樣的人,我只是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人罷了!”
“我在江東,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會稽郡的山越爲什麼要反?”
“不是因爲他們想反,是那些可惡的世家逼迫的!”
“江東的百姓多是流民,到了江東,身無寸土,給豪強當牛做馬一輩子,欺壓得世世代代都擡不起頭來!”
“我胡質也是貧寒出身,我父親就是被豪族活活逼死的,我爲什麼就不能說說話?我有什麼理由不爲民請命?”
“今天,我就是要做這第一人,寫這第一策論!我要讓人看看,這世間沒什麼天經地義!”
說着說着,胡質的眼眶微微發紅,聲音哽咽了不少。
蔣濟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什麼來,反而對着屋外一聲大喝。
“來人,上酒!今天這時節,喝什麼茶?”
酒來了,人醉了!
蔣濟、桓階看着酩酊大醉的胡質,他嘴裏還說着胡話,似乎是在叫他父親的名字。
“伯緒,我說錯話了!”
桓階搖搖頭,說道:
“不,你沒有說錯!你的擔憂也是咱們的朋友之義。
只是,這世間的事向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文德的苦我們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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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侯府,天元湖畔,春和亭。
袁術身穿常服,披着大氅,不佩金玉,左手握着一隻暖爐,倒揹着右手立於檐下,抓着一份竹簡,默默的看着湖中不時冒起來的水泡。
“主子,賈公、劉先生來了!”
苦成輕手輕腳的走到袁術身邊,輕聲的提醒道。
袁術回神,看了一眼苦成,說道:“讓他們過來吧!”
苦成默然退後,請了賈詡、劉曄過來。
聽到兩人的腳步聲,袁術頭也不回,看着遠處馮夫人挺着大肚子帶着侍女散步,隨手將手中的竹簡遞出去。
“你們看看,這一份策論?”
劉曄雙手接過袁術手中的竹簡,走到一邊展開,和賈詡一起看這封策論。
良久,兩人讀完。
“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袁術隨口背出了策論中的一句,問道:“子揚,你覺得這篇策論怎麼樣啊?”
劉曄還比較年輕,掌江淮機要,續了鬍鬚,仍舊不減年少時的幾分直言不諱。
只聽他開口稱讚道:“真是一篇宏文啊!此人有才,當重用之!”
袁術不置可否,喚道:“苦成,把另一篇策論交給他們看看!”
苦成應諾,走到主位桌案上,拿出一份綁着紅綢的竹簡交給兩人。
兩人展開這份策論,打頭一看。
策論的題目赫然是《錢貨論》!
再看正文,第一句就是“天下經濟在於錢貨,錢貨之重,在於幣制!”
等到兩人看完,袁術回到主位落座,說道:“坐!”
這時候,賈詡手中拿着《錢貨論》,劉曄手中拿着《遷異論》。
“你們覺得,這兩篇策論,哪一個更好?”
劉曄說道:“主公,臣以爲‘遷異論’當爲諸論之首,此人恢宏大氣,字字泣血,足見撰文者的清正志氣!”
“賈公?你覺得呢?”
看完兩篇策論,賈詡都沒有發表自己的觀點,袁術轉頭問向另一邊的賈詡。
賈詡微微一笑,說道:“主公,老夫倒覺得這兩篇策論都是雄文!只是,方纔老臣想起了齊靜春的奏書了!”
袁術一聽就明白了,賈詡這是在暗戳戳的告訴袁術。
《遷異令》雖好,只是時機不到。
時機未至,再好的策論也是一紙空文。
中原、河北世家豪族林立,這篇“遷異令”暫時還用不得!
用了,那就是與天下所有的世家爲敵。
天下未定,現在做太冒險了。
再說了,江淮大部分世家還是聽話的,一時之間也不好動他們。
袁術是個謹慎的性子,他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苦成,把這封《遷異令》密封館閣,留中不發!”
袁術心中有了決斷,對着苦成吩咐道。
劉曄也沒說什麼,因爲以他的眼光來看,這封策論也不適合現在用。
所以,自始至終,劉曄都只說《遷異論》是一篇雄文,絕口不提什麼施行的事情。
處理完那篇策論,袁術看向兩人,說道:“其實,孤早就有意革新幣制了!如今,天下已半入我手!今日,就是找你們兩位商議商議這件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