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柳尋衣與林方大踏入潁川地界。
潁川繁盛雖比不上洛陽,但由於其毗鄰淮水,四通八達,故而河運昌盛,倒也算頗爲富足。
夕陽漸落,風塵僕僕的柳尋衣和林方大,在潁川城內的高升客棧落腳。
安全起見,洛天瑾爲潘初八準備的壽禮,將由其他弟子祕密送至潁川,最後在高升客棧轉交給他們。
客棧大堂熙熙攘攘,三五成羣的食客們圍坐在一起,燙一壺酒,點幾碟小菜,興致勃勃地暢談對飲。這些食客中,有不少是船伕苦力,他們出一趟船往往是十天半月,平安歸來後便會找要好的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閒聊。日子雖辛,卻也能苦中作樂。
林方大已在此坐了半個多時辰,慵懶的目光來回打量着桌上的菜餚,但卻只喝酒,不動筷。一連數日,他皆是這副悶悶不樂,鬱鬱寡歡的失落模樣。
直到林方大獨自一人喝空了一壺酒,柳尋衣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疑惑,開口問道:“大哥,這兩日我見你總是心神不寧,可是有什麼心事不知能否說與小弟聽聽”
林方大聞言一愣,複雜的目光直直地望向柳尋衣,幾次欲言又止,終究化作一聲嘆息,似乎內心在猶豫些什麼。
“當日在東海茶樓,大哥就有些奇怪。可我記得咱們在去茶樓之前,大哥明明是滿心歡喜,一切如常。”柳尋衣又道,“莫非是那位蒙古小王爺,惹的大哥不痛快”
“區區一個汪清術,不至於讓我念念不忘。”林方大神鬱氣悴地搪塞道,他似乎在刻意逃避着什麼,目光閃爍着不敢與柳尋衣對視,“你就別問了,我沒事”
“大哥且慢。”柳尋衣按下林方大欲要端起酒杯的手,正色道,“大哥不想告訴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小弟追問也並非不識時務,大哥爲人仗義,性情豪爽,尋常瑣事絕不會令你如此憂慮,你我既已結爲金蘭兄弟,只希望大哥不要再把我當成外人。小弟雖沒什麼本事,但也願竭盡所能爲大哥分憂。”
聞聽此言,林方大不禁輕嘆一聲,吞吞吐吐地開口道:“我並非有意隱瞞,只不過唉罷了賢弟言之有理,我一個大男人應該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又何必像個娘們兒似的婆婆媽媽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找你問清楚,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
當林方大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腦中所思所想的皆是洛凝語,眼前浮現的也是當日在東海茶樓,洛凝語對柳尋衣的癡眼凝望的畫面。每每想到這些,林凡大心裏總是五味陳雜,極不是滋味。
柳尋衣剛剛只是略施“欲擒故縱”的伎倆,便讓林方大忍不住把心事說了出來,由此也不難看出林方大心性單純,素無心機。
柳尋衣放下酒杯,正色道:“大哥請問,小弟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刻,柳尋衣心中憂慮的是林方大會不會質疑自己的真正身份,雖然他表面坦蕩,但其內心早已是惴惴不安。
二人各懷心思,彼此卻又同樣心懷忐忑。一時間,氣氛變的稍有尷尬。
“賢弟不必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什麼大事”終於,林方大再三鼓起勇氣,勉爲其難地吞吐道,“我只想問問賢弟你是不是是不是”
言至於此,林方大的舌頭開始不由自主的打結,吞吞吐吐半天,可翻來覆去就是一句“是不是”,半天也沒能說出下文。
其實林方大是在害怕,害怕萬一柳尋衣也對洛凝語有意,那他又該如何抉擇
此時,將心提到嗓子眼的,又何止林方大一人柳尋衣也同樣感到心底一陣陣發緊,他生怕林方大問及自己的真正來歷。以他和林方大現在的關係,柳尋衣實在不想再利用林方大的善良,一次次的撒謊欺瞞。
“大哥,你到底想問什麼”柳尋衣故作鎮定地問道,“你我是兄弟,何不直言”柳尋衣心中萬般糾結,但卻又不敢表露出半分緊張。
不止是酒勁上頭,還是心中羞澀,林方大的臉竟是一片漲紅,恨不能滴出血來。他既渴望又擔憂,眼神飄忽不定地在柳尋衣身上掃來掃去。
猶豫良久,林方大終於暗暗打定主意,倘若柳尋衣與洛凝語真是情投意合,那他就主動退讓,成全這樁好事。想罷,林方大的臉色鎮定許多,坦言道:“其實我想問賢弟你是不是喜歡”
“嘭”
話音未落,一個沉甸甸的包袱突然砸在桌上,直將心情緊張的柳尋衣和林方大,嚇的險些驚叫出聲。
“餵我說你們兩個未免也太不夠義氣了吧竟丟下我一個人,偷偷跑到潁川來玩”
熟悉的聲音陡然響起,林方大和柳尋衣擡眼望去,但見一位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的“俊俏公子”,正滿臉不悅地站在桌邊,一雙杏目怒
瞪着二人。
“凝語”林方大稍稍一愣,很快辨認出此人竟是女扮男裝的洛凝語,詫異道,“你你怎麼這副打扮”
洛凝語的突然出現,令林方大倍感緊張。他那顆“砰砰”直跳的心,彷彿漏跳一拍,臉上涌現着一抹說不出的尷尬之色。
“小點聲”洛凝語伸手在林方大的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繼而快速落座,似乎不想招惹周圍人異樣的目光。
柳尋衣眼神狐疑地在洛凝語和林方大之間來回打量,問道:“小姐,你怎麼也到潁川來了”
“怎麼你們能來,我就來不得”洛凝語輕哼一聲,轉而抽出一根筷子,突然指向柳尋衣,訓斥道,“以後再見到我別叫什麼小姐,聽着彆扭。你可以和林方大一樣,直呼我的名字。”
洛凝語這番話柳尋衣倒沒聽出什麼特別,反倒是林方大,心裏頓生一陣酸楚,但卻又不敢胡亂答腔,只能坐在一旁黯然神傷。
“能來是能來,只不過”柳尋衣眉頭一挑,笑道,“你該不會是偷聽了府主和我們的談話,偷偷跑出來的吧”
“這可不行”林方大驚呼道,“凝語,此事若讓府主知道,定會狠狠責罰你。”
“以爹的武功,我還未靠近就已經露餡,哪裏能偷聽什麼”洛凝語噘着小嘴,不滿地嘟囔道,“不怕告訴你們,這回本姑娘可是奉旨辦差。從現在開始,就連你們兩個也得聽從本小姐差遣。”
聞言,柳尋衣和林方大不禁對視一眼。柳尋衣一臉茫然地問道:“難道是府主派你來的”
林方大嘟囔道:“八成是你又纏着府主不放,最終府主實在拗不過才妥協的。”
“呔”洛凝語美目一瞪,怒哼道,“本姑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能管的了後天就是臘八節,你們兩個來給潘八爺拜壽,難道就打算兩手空空的去潘府”
“莫非府主準備的壽禮在你身上”柳尋衣狐疑道,“府主只讓我們來高升客棧等着,卻萬沒想到來的竟會是你。”
洛凝語反嗆道:“怎麼難道我就不能護送壽禮”
“能是能,只不過”林方大話未出口,便被洛凝語駭人的目光給狠狠瞪了回去,只能細若蚊絲的喃喃自語道,“讓你護送,還不如讓我們直接帶來更穩妥”
“小凝語,壽禮在哪”柳尋衣趕在洛凝語變臉前趕忙打圓場,話鋒一轉,笑問道,“難道是這包袱”說罷,柳尋衣已伸手向包袱摸去,洛凝語卻突然用筷子狠狠一敲,柳尋衣手背喫痛,又趕忙收回來。
“哼”洛凝語不悅地盯着神色茫然的柳尋衣和林方大,興致索然地說道,“壽禮不在我兒,我手裏只有一張貨票。”
“貨票”
“潘淮船商的貨票。”洛凝語點頭說道,“爹準備的壽禮如今還在江上飄着,明日一早會抵達碼頭,咱們憑票去取便是。”
聞言,柳尋衣和林方大頓時心中釋然。二人相視一笑,其中意味自是不言而喻。
“凝語,你可曾見過潘八爺”林方大好奇地問道,“人品如何武功如何”
“我也只是偶然隨爹見過他一面而已。”洛凝語遲疑道,“還是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後來就再沒見過。他的人品應該不錯,爹曾說過潘八爺是位性情中人。至於武功一個在師傅墳前自斷手筋,自廢武功的人,又談何武功時至今日,江湖中還記得潘八爺的人屈指可數。甚至在潁川地界,當地人只知潘八爺是跑船經商的,極少有人知道他和武林還有關係。”
“大隱於市,看來這位潘八爺倒也不失爲一代豪傑。”柳尋衣感慨道,“能大徹大悟地真心悔過,將前半生與後半生隔絕的如此徹底,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做到”
林方大的嘴砸吧幾下,苦笑道:“咱們來給潘八爺拜壽,卻誰也沒見過他老人家的廬山真面目萬一把壽禮送錯人都不知道。”
“咱們雖沒見過,可這潁川城中卻人人識得潘八爺。”洛凝語嗤笑道,“潘淮船商在潁川婦孺皆知,街上隨便找人一問,便知潘府的大門朝哪開,又豈會送錯人”
柳尋衣聽出他們的言語中似乎有些鬥嘴之嫌,趕忙笑道:“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潘淮商船的碼頭,先將壽禮取下,再找人打聽潘府不遲。”
“哎呦你這瘸子怎麼走路不長眼睛有種你別走死瘸子,竟還跑的挺快,真他孃的晦氣”
突然,客棧外傳來一道尖銳的叫罵聲。柳尋衣三人下意識地循聲而望,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苦力,正遙指着昏暗的街道,跳腳大罵。至於他口中所說的“死瘸子”,此刻卻早已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