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看不見我的臉,但我相信,此時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我從袖中拿出一張符紙,指尖用力捏了一下,那張符紙便立馬燃燒起來,火苗雖然不大,但足夠照亮房間,最起碼能夠讓我看清這個女子。那女子臉色一下子沒了血色,眼淚從她眼眶流出來。許久,她哆哆嗦嗦地把雙手撐在地上,上身伏了下去,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她說了什麼:“陰陽師大人,請您寬恕我……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在不久前……”
女子說着,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隨後伸手拭淚,抽噎了兩下,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十分爲難,又不能安慰她,又不能這樣坐視不理,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手忙腳亂。
這女子是妖怪嗎?憑氣息上感覺不是,但她做的種種又的確符合這附近妖怪喫孩子的傳言……
“這附近妖怪喫孩子的傳言……”猶豫了許久,我問道,“是您對吧?”
女子擡起頭,驚愕地看着我:“不……不,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我只是看着孩子們都太可愛了,每個孩子都那麼像他……自從那孩子死後,我每天都過着地獄一般的生活……”
我聽了半夜也沒聽懂女子的話。正當我思忖時,忽然,拉門又一次被拉開,女子的丈夫手裏握着一把刀衝進來,把她護在身後。
我沒有動彈,手裏還握着刀柄,以便隨時攻擊,蹲在牆角和男子對峙道:“請允許我猜測,您的妻子就是平城京裏「喫人的妖怪」,但她並不是妖怪,而是人們的傳言有誤。”
男子皺了皺眉頭,只是向後退了一下。
我繼續道:“您與妻子的孩子在不久前——或許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您的妻子便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把孩子們騙到家裏殺掉……難怪會被誤傳謠言,這樣的做法和妖怪有什麼區別。”
男子沉默了許久,我們兩個在那裏對峙,時間彷彿都停滯了。
忽然,男子發瘋一樣握着刀衝了上來,我一個翻身閃到他身後,刀柄狠狠地敲向他的後脖頸——男子便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傷害普通人不是陰陽師應該做的,我正想着一會兒應該怎麼找這裏的地方官過來收拾爛攤子,女子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我,嘴裏唸唸有詞。
“正助……正助……小姑娘……我必須殺了你,我不能讓你傷害那孩子……他是我一生的珍寶……哪怕是死了,我也不能讓你傷害他……”
“喂喂……正助又是哪位啊……”我十分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猜想正助究竟是誰。還沒等我想出來什麼,她便搶過丈夫手中的道,猛地刺向我。
攻擊並不快,我躲開也不難,但女子毫無章法的攻擊讓我既不能還手,也必須要擋住,十分喫力。連續用刀柄捱了她幾刀,我知道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便從窗口翻了出去,從二樓跳到地上,逃去了,而女子也下樓來追我。
爲什麼還要追我啊,我要是還手,她早就死了啊!
我一邊暗罵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忍受着石子透過襪子刺着腳心的刺痛感——出來得太急,沒來得及穿鞋子,只穿了不厚一雙短襪,在滿是石子的街道上跑得這麼快,實在是讓人喫不消。
“請您適可而止!”我衝她喊道。
但是女子不理我,只是瘋狂地追着我。
怎麼辦,要去找北橋前輩嗎……但是平城京這麼大,我上哪去找他?還是說我應該跟女子坐下來好好談談,但是她這樣不像是能聽進去我說的話的樣子啊。那我應該還手嗎?只用刀背……不,只要刀鞘就可以,用刀鞘做刃,可以既不傷到她,又能救我……這樣沒錯吧?
於是,我猛地停下,回過頭去正準備用刀鞘和她正面硬抗,卻沒想到一個男孩忽然閃到我面前,擋在了我和女子中間。
我一下子看出來了,是被我送回家的那孩子。
女子愕然停下了,停在了男孩三四步前的距離,眼神由混沌慢慢變清明,閃過了一絲光芒。
這時候,地面開始慢慢變得明亮了。朝陽從我背後升起,細碎的金子撒了一地,金色的陽光由遠處,慢慢地擴散到這邊來,逐漸把我,女子,還有那個男孩都籠罩在陽光的正中。
太陽昇起來了。
我腳底的血滲透了襪子,疼得讓人站不住,一下子坐在地上。
在陽光之下,我看見,那孩子的身體,是透明的。
——
小半個時辰後,北橋前輩帶了一隊武士和地方官過來了,那羣武士押着女子和她的丈夫,謝過我,離開了。
我找到了我的木屐,包紮了一下雙腳,拄了根柺杖忍着痛站在那裏。
看着那兩個人的背影,不覺有些難過。
忽然,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謝謝你”。轉過頭去,只見那個男孩站在我身後的陽光裏,眼神裏盪漾着與陽光一樣顏色的希望的光,笑得很開心,看着我,他身體正在一點點消散。
“謝謝你。從今往後,我會繼續,和我的父母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的。”
雖然男孩的眼裏滿是希望,但我卻感覺這並不是他真正的情感,於是鬼使神差地扔下柺杖,幾步跑過去,想要抓住那個男孩。
那一刻,我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正助!!!”
男孩愣了一下,隨即便笑着消散在空中,只剩下光,還停留在原地,似是不願散去。
我抓住了男孩消失前最後一絲光,那絲光圍繞着我,一股難以承受的悲傷立刻涌上我的心頭。
我看見不遠處,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在寺廟裏蕩着鞦韆,撿着落葉,唱着古歌。本是一幅極美的畫卷,卻被兩個中年大漢打破,他們將小男孩拽走了,只留下了那個鞦韆,積攢了秋天的樹葉。
我又看見不遠處,在陽光最燦爛的地方,一個頭發紮起來披在肩上的中年女子,和一個圓臉的中年男子,兩個人一同牽着一個男孩,向着東面的朝陽走去。
那場景,太美了,美得我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是醒來時,正被北橋前輩背在背上。
“啊嘞?北橋前輩,我這是怎麼了?”
北橋前輩揹着我,踩着楓葉走在城裏:“呀,小南醒了。放心啦,腦子沒壞掉,走吧,帶你回平安京。”
“我可以自己走……”
“別啦,你都拄拐了,若是折了腿,呈一郎先生必是第一個託夢殺了我的。”前輩笑嘻嘻地答道。
我拗不過他,便任由他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