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默然，厲嘉陵這番話倒是頗有道理，令他無言以對。
尚未來到真人類帝國之前，站在一名星耀聯邦修真者的角度，總是容易誤解帝國內部最尖銳的矛盾，將“真人”對“原人”的壓榨和剝削當成主要問題。
來到帝國，親眼看到了方方面面的社會形態和利益衝突之後，李耀才知道，那些被囚禁於工廠流水線和工業化靈田中，最典型的“飽受修仙者欺凌的普通人”，實際上並不是最悽慘的。
沒錯，這些普通人的確遭受了慘無人道的對待，但他們往往也擁有穩定的食物來源，相對清潔的飲用水，安全的住所乃至微薄的薪水，修仙者爲了提升他們的勞動積極性，能夠從他們身上榨取更多的剩餘價值，甚至還會提供給他們一定程度的精神食糧——比方說武英界的“殺戮直播”，就是專門針對這些勞工階層的麻醉劑，好歹能令他們獲得心靈上的愉悅。
正所謂“寧爲太平犬，不爲亂離人”，在帝國當局能夠並且有意願實施有效統治的區域，還是會提供最低限度的公共服務，進行各項基礎建設，維持社會的有序運行，並且在理論上，有法律能保障絕大部分人的合法利益——即便這千瘡百孔的法律時常被修仙者堂而皇之地突破，總算聊勝於無了。
畢竟，修仙者的政府也是政府，而不是土匪窩嘛。
而地底一萬米以下，這些編號在10000號之後的“遺忘城鎮”，這裏的居民連被奴役和壓榨的資格都沒有，換言之，“欲當奴隸而不得”，自然，帝國當局根本不會爲這裏提供一星半點的公共服務，完全放任他們自生自滅。
如此黑暗而寂靜的世界，沒有陽光，極少有乾淨的飲用水，極少有食物，地震的破壞力比地面上強烈數百倍，時不時會發生塌方，甚至是毀滅性的岩漿會噴薄而出——李耀不知道究竟是誰的人生更慘，那些在法寶工廠流水線後面彎腰坐一輩子的奴隸勞工，還是這些被整個宇宙遺忘的地底棄民？
龍揚君對厲嘉陵所說的比喻裏，提到了大海，的確，棄民的世界就像是深海平原——無論海面上掀起多麼強烈的驚濤駭浪，又有多麼兇惡猙獰的巨獸在較量，都不會影響到海底泥沙的一絲一毫，在那些海洋霸主的眼中，這些在海底泥沙中掙扎求生的小魚小蝦，根本是不存在的。
不過，李耀也能理解爲什麼龍揚君會將他和厲嘉陵帶到這裏來了，現在黑星大帝武英奇的佈局已經發動，極有可能控制了整顆極天界、天極星，無論他們躲到哪一座城市，都難逃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晶眼監控和鎖定。
即便深入地底的絕大部分城鎮，亦屬於當局勉強能控制的範圍，是設置有大量晶眼並連接到無線靈網當中的，只要他們在某一枚晶眼中留下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都有可能惹來大批追兵。
只有這些編號在10000之後的遺忘之城，纔沒有靈網和晶眼的存在，完全不入高層修仙者的法眼，是他們可以放心療傷和休整的“世外桃源”。
李耀和厲嘉陵來自有陽光的世界，形貌自然和地底近乎透明的人族有些微不同，他們在城鎮中的閒庭信步，吸引了大量地底人的注意。
只不過，絕大部分地底人只敢躲在石筍和蕈類後面，把自己用濃霧裹得嚴嚴實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們，絲毫不敢和他們目光接觸。
他們的視線落到哪裏，哪裏的地底人都會脖子一縮，遁入迷霧之中。
只有天真爛漫的孩子，纔敢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看，見他們沒什麼惡意也不太危險的樣子，幾個最大膽的孩子終於跟在他們後面，變成一串小尾巴，大搖大擺地學他們走路。
李耀回頭，衝這些孩子扮了個鬼臉，孩子們先是驚呼一聲，一鬨而散，過了一會兒，見李耀沒有別的動作，又聚攏回來，也學着李耀的樣子扮鬼臉，還怪腔怪調地叫着：“黑眼睛！黃眼睛！”
出生在地底的孩子們從未見過真正的陽光，即便頭頂的照明符陣也因爲缺乏能源，只能調節到最黯淡的程度，勉強照亮石筍和鍾乳之間縱橫交錯的鐵索，孩子們這輩子見過最明亮的東西，或許就是滾滾的岩漿。
上萬年來，他們的雙眼也發生了變異，擁有一定夜視能力的同時，瞳孔都微微泛紅，李耀的黑眼睛和厲嘉陵的黃褐色眼眸，到這裏反而變成了異類。
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引起了成年人的注意，濃霧中忽然伸出好幾雙手，紛紛將孩子們拽了回去，把那笑聲捂在一雙雙粗糙的大手中。
李耀微微皺眉，微弱的靈能在雙眸間縈繞，銳利的目光穿透迷離的菌霧，將那些自以爲隱藏得極好的地底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發現一個十分古怪的現象——隨着地底人的年齡增長，他們表達情感的能力似乎就越弱。
那些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孩子們還會哭會笑，會打打鬧鬧，自由自在表達他們的情緒和感受。
但身形高大的成年人，卻總是眉頭緊鎖，眼中微微放出警惕和惶恐的光芒，隨時都在找一條石縫將自己藏進去的樣子，似乎李耀和厲
嘉陵的來到，攪亂了這裏凝重的空氣，令他們極不自在。
年齡再長一些，皺紋爬滿面孔的地底老者，卻是連眼眸深處的這點兒微光都消失不見，就像是一尊尊鍾乳雕刻出來的雕像，長時間蹲在石筍旁邊一動不動，彷彿和地底世界融爲一體。
李耀還看到一些披着灰色斗篷的人，神情和剛纔給他們送飯的少女一樣，既寧靜又空靈，隨意盤坐在地底城鎮的各處，或坐或臥，呼吸極其微弱，彷彿進入詭異的冬眠狀態。
李耀眯起眼睛，沉聲問道：“這裏的人，統統都被龍揚君洗腦了，被洗掉了情感和慾望？”
他原以爲真相一定是這樣，豈料厲嘉陵猶豫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也曾問過龍姐姐，但她說沒有，這裏的人，本來就是這副死氣沉沉，古井無波的樣子。
“龍姐姐說，所謂強烈的情感和慾望，是建立在豐富的物質基礎和發達的信息交互網絡之上，正所謂‘飽暖思**’，連飯都喫不飽，基本的生存安全都無法保證，每天都要餓着肚皮戰戰兢兢，那是無暇去顧忌什麼‘情感’、‘慾望’和‘自由意志’的。
“龍姐姐說，我們現代人生活在高度發達的後工業社會和信息時代，隨處可以找到一萬種食物來刺激我們的食慾，有一萬種娛樂方式來激發我們的強烈情感，令我們的慾望和情感都被激發到了極限，久而久之，我們就將如此高程度的慾望和情感，都當成了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