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術聽到張制的話,粲然一笑,倒揹着手,徑直往劉表的府邸裏走。
“就是這裏了?”
望着一處戒備森嚴的殿堂,袁術問道。
張制上前,一把推開房門,露出了裏面的景象。
空曠的殿堂內血腥氣十足,滿地都是刀砍斧鑿過的痕跡。
依稀看去,袁術還看到了不少人類的毛髮,細小的斷肢。
而在這種環境裏,有一個老人正披頭散髮的癱坐在地,身邊是一具屍體。
“這是誰的屍身?”
袁術看着這個年輕的屍體,問道。
面對袁術的疑問,張制連忙說道:“主公,那是劉琦!”
袁術邁步而進,走到前方,俯身而看。
一張非常年輕的臉,慘白慘白。
從那些細微的痕跡上還可以看出來這個少年面對死亡的恐懼和驚慌。
“袁術,你來了!”
正在袁術打量劉琦的屍身的時候,劉表昂首看着他。
這位年過半百的荊襄雄主不復往日榮光,聲音沙啞,透着一股子難言的解脫和仇恨。
張制眼力見很好,連忙跑到一邊搬過來一張桌案,用袖子擦了好幾遍,這才鋪上帛墊。
袁術慢條斯理的坐下,這纔回了一句。
“劉景升?”
劉表看着袁術面無表情的模樣,苦笑一聲,說道:
“成王敗寇,老夫輸了!你這個南方雄主,來看我的笑話?”
袁術搖搖頭,看着劉表身上的斑斑血跡,說道:
“不!孤此來,只是單純的想見一見你!”
劉表渾濁的眼睛轉動了一下,盯着袁術認真的模樣,說道:“你看老夫做什麼?”
“興之所至而爲之!要說起來,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
袁術想了想,好像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是爲了滿足歷史的參與感。
但是,他還是說出了自己過來的直接目的。
“嗯,還有一件事,送你上路!”
劉表哈哈一笑,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一下子涌現出了一股名士的風流之氣。
只見他掙扎着站起來,繼而又跌倒在地,幾次掙扎竟都不能爬起來。
索性,劉表也不掙扎了,直接半臥在地。
“老夫少有賢才,仗義疏財,一生清名,縱橫天下,可謂風流否?”
“風流人物風流事,今朝當高歌縱酒詩年華!”
“袁公路,汝有酒否?”
滿面灑脫,老邁的劉表放下了枷鎖,面對生死之敵,竟如同老友一般呼喚。
癲狂如魔,魏晉名士?
袁術給了張制一個眼神,他不介意滿足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望。
然後,看着劉表這副樣子,他想起了影響了漢人最後的一種社會潮流。
魏晉風度!
囿於年少無知,以前的袁術一直以爲那是一個磕藥磕到癲狂的時代。
那些所謂的名士不過是一羣臆想的瘋子,他們放浪形骸,糟蹋的只是自己。
包括那奏響《廣陵散》的嵇康,袁術也只是認爲,僅此而已!
然而,深入這個時代之後,袁術看到的是一種絕望。
那種絕望宛如不可阻擋的洪流,橫亙在人的面前。
你明知道他會來,你明知道他的一切,但你就是無能爲力。
只能如潮流裹挾下的小船一樣,隨潮流而去。
這就如同後世那些人一樣,奮鬥一生只爲了所謂的福報,只爲了缺的尺寸蝸居之所。
後世的人選擇的是躺平,是斜槓,是小鎮,也是三和。
這個時代的人,他們能選擇的是死或者磕着藥去死。
如果要讓袁術形容一下魏晉風度,只有一句話。
那是一種,知識分子不得解脫的外在怪誕!
過於清醒的人往往會承擔更多的痛苦,神學是所有科學家最終的歸宿。
本質上,素有名聲的劉表也是一介書生?
而且,還是那種很有理想的書生!
“哈哈哈……痛快!”
抱着酒罈,狂飲一大口,劉表任由酒水濺得滿身都是,放聲大笑。
“好酒!好酒!”
袁術看着劉表越發癲狂的樣子,白頭老翁宛若稚子一樣,不由問道:
“劉景升,你希望自己的身後事怎麼操辦?孤,可以酌情考慮!”
“嗝……”
劉表打了一個酒嗝兒,搖頭晃腦,將自己掩蓋在頭髮下的臉露出來。
只見他帶着幾分醺醺然,反而向袁術問道。
“袁術,老夫聽說,你少年時最喜歡在汝南充當遊俠兒,行俠仗義?”
“如今,汝還能仗劍否?”
袁術搖頭,說道:“不能!”
“你知道,老夫年輕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情什麼嗎?”
袁術又搖搖頭,說道:“不知!”
“哈哈……”
劉表彷彿早有預料,得意的朗笑一聲,說道:
“你知道嗎?老夫以前最想做的是張騫啊!”
“立功異域,勾連東西,以尺寸之軀鑿穿東西,立不世之功!”
說到興起之時,劉表又連飲數口酒。
“只可惜,羌亂難平!我竟蹉跎歲月,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嗚嗚嗚嗚……”
似乎想到了現在自己這副不堪的樣子,劉表竟然轉而開始嚎啕大哭。
蒼然老叟,哭聲不絕。
這聲音嗚咽如雨,陣陣悲涼,透着幾許無奈,幾許遺憾。
“劉景升,你少年的志向哪裏去了?”
劉表猛然大喝,停止哭泣,對着自己猛扇了幾個大耳刮子。
轉而,劉表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哈哈大笑,又痛飲一大口酒。
張制微微的弓着腰,立在袁術身邊。
他看着這位曾經的雄主這副又哭又笑的樣子,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知道,蔡瑁殺了他兒子,袁軍入城,這位荊襄之主都沒有半點兒動靜。
怎麼?
這會兒倒像是有了什麼傷心事,一副瘋了的樣子?
“主公,劉表是不是得了臆症,瘋了?”
袁術用一種極爲複雜的眼神看着現在的劉表,嘆了一口氣,起身。
“他瘋了!他也沒瘋!”
張制有些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看着往外走的袁術,連忙跟了上去。
剛好走到門檻之時,袁術停下腳步,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劉表的樣子,突然說道。
“告訴他們,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厚葬吧!”
“諾!”
張制連忙答應一聲,撓了撓頭,始終沒明白這一回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在,他不需要思考那麼多,只需要執行袁術的命令就行。
想到這裏,張制內心的那種焦躁和不安頓時消失了,整個人瞬間回到了以前的那種狀態。
“你們幾個,跟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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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襄陽初雪,袁術親臨,破城。
漢末“八及”之一,鎮南將軍、荊州牧、成武侯劉表,自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