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輝如縷,紫宸殿仍點着暖色的燈火。
將庭前石階照得泛光。
飲過醒酒湯後,顧禎便閉目喘了一會,待重新睜眼,殿中卻再次靜下來。寬大的內殿,擺設無一不精緻華美,卻是空蕩蕩的。
他眉眼沉了沉,臉上顯出茫然之色,低聲問:“皇后呢?”
吳茂立在一旁,忙回道:“皇后娘娘回延德殿去了。”見他神色怔然,又補充道,“娘娘是親眼看着陛下用了醒酒湯,纔回去的。”
顧禎眼睫輕顫了幾下,握着憑几扶手的大掌時而收緊,時而鬆開。
心頭突然浮現出她拽着那隻胳膊質問,問他是不是想借此讓她感激的畫面,神色不由僵了僵。
伸手按了按眉心,顧禎沉聲問:“她……可有說什麼?”
吳茂愣了愣,硬着頭皮回他:“娘娘只說,讓奴婢好生照看陛下。”
燭火與月華混雜着,照在紫宸殿的地衣上。
顧禎輕輕一笑,那張俊美端肅的臉上,帶着幾分苦。
或許是一時衝動,也或許是悶了一晚上,才藉着那點酒勁兒,同她說了自己那隱祕的心思。
喫醋。
又怎可能不醋。
他那時醋得怒火中燒,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纔將心頭那陣怒意給壓了下去。如今想起,仍是惴惴難安。
可那是他的懿懿,即便再難受、即便再生氣,也捨不得說上一星半點。
便是要動陸羨山,也要掂量着她同陸羨山之間的情分。
青梅竹馬。
他從沒有像此刻一樣,這般痛恨這個詞。卻又忍不住暗暗期許着,倘若同她青梅竹馬的人,是他呢?
可這世上,沒有什麼倘若。
“陛下。”吳南突然捧着些東西進來,行過禮後,在一旁輕聲問,“將作監那邊剛趕好工,派人來問陛下,後日冬至放煙花的地兒,是定在南岸還是北岸?”
顧禎一雙鳳目微擡,朝他隨意瞥了眼,淡聲道:“在南邊窪地處,將清暉閣收拾出來罷。”
吳南應了聲是,又匆忙退了下去。
沐浴過後,顧禎一頭墨色溼發微微披散着,攜着滿臉疲憊之色在榻邊坐下,看着掌心殘存的傷痕,他命侍從取藥膏來。
傷口已癒合近兩月,再抹這些祛疤的藥物,實則收效甚微。
他卻不肯放棄,每日早晚塗抹,從不間斷。
顧禎從來不是在意自己相貌的人,然面對自己心愛之人,樣貌有損時,總是會不自覺地生出自卑的心思。心酸且害怕。
一來擔憂她嫌棄,二來擔憂她害怕。
取了一塊雪白的藥膏化開,顧禎從手掌內側開始,挽着衣袖,一路向上塗抹着。
很快到了手肘以上的地方。
再往上卷,則卷不動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將衣袖褪去半邊。
一塊猙獰的疤痕橫生在肩臂處,剛長好的肉顏色尚淺,叫人看一看就肝膽具顫。
此處,纔是他最不願叫懿懿瞧見的地方。
每日瞧着,連他自己也心生厭倦,又何況是她。
她這樣愛美,又喜歡好看的人,一旦瞧見了,恐怕不會再喜歡他了吧?
“多點幾盞燈,今日的光有些暗。”處理完傷痕,顧禎理了理衣襟,起身朝案几行去,隨手翻了翻案上奏疏,眉頭及不可查地皺了起來,“趙維民之事,近來朝中的風聲,可有牽連到皇后?”
雖未明問,吳茂卻心知他說的是什麼。
淮安侯出事,又是這樣一樁舊年醜聞,京中無數雙眼睛都盯了上去。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衆人本以爲那場官司是左家氣不過,最後頂多鬧一鬧就過去了。
孰料,洛陽尹還真敢大着膽子判了。
此事落定以後,朝野上下一片譁然,緊跟着又發現,皇帝對那敢給自己岳父定罪的洛陽尹,並無任何苛責之意,態度幾乎擺在了明面上。
趙維民當初做皇帝岳丈時有何等風光,如今一朝落難,就有多落魄。
昔日舊識紛紛避而遠之,莫說門客,連親朋也急着跟他撇清關係。
他是皇后生父,各種風言風語,難免會攀扯到皇后頭上。
“私底下,確實有人在議論此事。”吳茂思量片刻,斟酌着用詞,小心翼翼道,“因陛下一直命人盯着,倒是沒人敢在明面上說。”
看着那封奏疏上,白紙黑字彈劾皇后的內容,顧禎眸色微暗,狀似漫不經心道:“是麼?”
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卻足以看出臣工們試探的心思。
都快寫到明面上去了。
顧禎眼中陡然浮現一絲狠厲,攥着那封奏疏的手倏地收緊,幾乎要將其在掌心揉碎成齏粉。
既然要詆譭中傷他的懿懿,總該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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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劾皇后的詔書遞到天子案上幾日,仿若石沉大海,未有任何迴音。
等了許久,那上疏之人終是按捺不住,在早朝上提了出來。
“皇后之父違背法度,皇后又未加以約束之過。”
顧禎暗自冷笑,繼而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遂冷斥道:“荒唐!淮安侯做下這等醜事時,皇后尚且年幼,如何管束?”
其後再未有一句多言,徑直讓人拖了下去,革除官職。
朝堂上終是靜了下來,目睹方纔那人下場後,無人再敢提及此事。
經了這幾遭雷霆手段後,衆臣不得不確認,年輕的天子與他父皇一樣,並非是願意在君臣之爭中處於下風的那位。
其實此事與皇后有無關係並不重要,重要在出事的是皇后生父,有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父親,皇后也不可避免的被衆人挑剔。
在幾件事上,朝臣們都被皇后壓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碰上個不爲天子所喜的皇后,哪裏還顧得上許多。
這一茬上,有人建議天子充盈後宮,又被皇帝給岔了過去:“朕忙於政務,無閒暇往後宮去。”
然衆臣心裏的後宮,又豈是爲了這個,有人大着膽子回道:“後宮無嬪御,陛下是該考慮子嗣的事了。”
顧禎神色未變,淡聲道:“以朕的年歲,考慮立儲之事,是操之過早了些。”
得。
皇帝自個都不急,他們每日這麼催着,倒是他們的不是。
倒也有機靈的想着皇帝如今的年歲,不立也有不立的好處。
若是現在就立儲,等皇帝年紀稍長些,同太子間的矛盾必然會逐漸加大,總有一個要忍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