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認得這樣乾脆,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趙懿懿神色微動,有那麼一瞬間,竟以爲他沒醉。
“你理理我好不好?懿懿,你理一理我啊……”
哀慟的聲音響在耳畔,哽咽中幾近乎絕望,他一雙手剋制不住地顫着,祈求地喚她。虔誠地將前額抵在她手上,卻不肯叫她瞧見自己的狼狽。
馬車突然動了起來,稍有不察,趙懿懿往前一個趔趄,就這麼撞了上去,幸而被他一扶,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那人埋首輕蹭時,趙懿懿甚至能感受到眼睫劃過帶來的酥癢,正愣愣地垂首看他,掌心卻突然傳來一陣濡溼。
待她回過神時,那片濡溼已經逐漸蔓延,浸染在指尖上。
趙懿懿面色愕然,驚疑不定地喚他:“陛下?”又試圖將手給抽出來。
卻被他給緊緊把住了。
“懿懿,你就不能……就不能哄哄朕嗎?”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個字都帶着顫意、一字一頓的,才說出這麼一句話。
艱難萬分。
趙懿懿就這麼僵在那,渾身的血液似要就此凝住。
他這樣傲的一個人,無論何時脊背都挺得筆直的一個人,怎麼會哭?即便是當年因廢魏王的事牽連,被拘在東宮時,他臉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笑意。
怎麼可能會哭。
可指尖傳來的溼潤觸感,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是真的。
她抿了抿脣瓣,沒有說話。
“朕喫醋了。”顧禎緊緊握着她的手,就像是握着生怕失去的東西一樣,低聲說:“懿懿,朕沒有醉,剛纔是騙你的,朕……是醋了。”
往日那樣一個大權在握、乾綱獨斷的君王,此刻竟是俯在這狹小的馬車中,泣不成聲。
“他飲酒時,你勸他不要多飲,那樣關切萬分。可等朕飲酒時,不管飲了多少杯,你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靜靜聽了良久,趙懿懿才抽了一隻手,按在顧禎肩頭處,輕聲道:“好了,你別鬧了。這麼大個人了,該喝多少也不知道?你自個的酒量,該心裏有數纔是,非得喝成這樣,半點也不給人省事。”
這句話,卻是真真切切將他給刺激到了。
心臟瞬間揪了起來,擰得生疼。
“懿懿。”顧禎哽咽着喚她,突然起身將趙懿懿一股腦揉進了懷裏,手臂收緊着,彷彿要將她融進自己胸膛一樣,悶聲說:“朕並非嗜酒之人。那時一直想着,只要你說朕一句,一句就好,朕就再也不喝了。可朕一直等着,等得一壺石凍春都飲完了,也沒能等到你來管朕。”
猝不及防撞入他懷中,臉頰緊緊貼着那寬闊有力的胸膛,趙懿懿能聽着裏頭沉穩的心跳聲。
面頰就這麼貼在上頭,她蜷了蜷指尖,頭一回的有了些難以言說的情緒:“你自己一個人悶不吭聲的在那飲酒,如今倒來怪我沒管你?”
“這天底下,如何會有這樣的道理?”
是啊,這天底下,豈會有這樣的道理。
顧禎既是嫉妒,一面又不肯在衆人面前說出口,只是暗自在一旁看她,一步一步試探着。
終究輸得一敗塗地。
“不是的,朕沒有怪你。”顧禎微微低頭,下巴抵在她發頂,急不可待地解釋道,“朕只是醋了,也想聽你一聲關切,怕你不要朕了。”
那語聲中夾雜着急切,又有些語無倫次的,顯出了一些可笑的笨拙來。
趙懿懿也說不清現在的情緒,只覺得心口處堵得慌,心臟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着,眼中浮現了一絲迷茫。
“你別鬧了。”她無奈地皺皺眉,輕聲道,“起開些,我叫人給你煮醒酒湯。”
只因這樣一句話,原本半點也不肯鬆手的男人,竟是乖乖退開寸許,頗爲狼狽地別過頭看向車壁。
趙懿懿開了車窗,朝外囑咐道:“先行回宮,着人給陛下備一碗醒酒湯。”
近侍們早知皇帝醉了,聞言並不驚詫,幾人自兩側簇擁的宮侍中躍出,打馬朝宮城疾馳而去。
冬日天黑得早,在打開車窗的一瞬間,一道皎潔的月光也隨之照入,鋪滿了地衣。
冷風也跟着灌了進來。
窗牖闔上時,隆冬的寒氣被隔絕在外,那道銀霜也隨之抽離。
今日的雪時停時落,倒是沒個準。
腕子突然被擒住,趙懿懿低頭一看,見着的便是一布了疤痕的手,她怔了怔,擡眼看去:“怎麼了?”
被她這樣清凌凌的目光一瞧,顧禎心尖子卻像是被烈火灼了一下,觸了燒紅的炭似的鬆開,低聲道:“不大好看,以後,朕儘量不讓你瞧見。”
他並非在意樣貌的人。
然再不在意,見着成了這樣的疤痕,又怎可能無動於衷。
遑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你將自己弄成這樣,又是何必。”她伸出指尖,輕輕碰了下那餘留的疤痕,聲音緲若山間雲霧。
即便塗了最好的去疤藥,也沒法子完全恢復,原本修長有力的一隻手,就這麼毀了一半。
彼時入椒房殿火場,根本來不及多做思考,具是隨心而動。顧禎往後縮了縮,苦笑道:“朕已負了你這麼久,又怎可能眼睜睜看着你,葬身在火海中。懿懿,朕做不到。”
成婚不過短短三年,倆人卻將自己弄得一身狼狽。
一個傷了心,一個傷了身。
誰也沒能好過。
趙懿懿神色一片恍惚,生出了些不真實感,看着他從手掌內側一直蔓延到手腕上的傷痕,又伸手碰了碰,突然拽着他的衣袖,將他拉到身前,咬牙問:“你難道以爲,你以爲救了我一次,我就能回心轉意了嗎?還是說,你以爲傷了自己,就能讓我感激?”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兩手用力扯着他的衣衫,厲聲問出來的。
她強忍着那三分噴薄而出的怒意,長睫上墜着一二顆晶瑩,拽着他衣衫的兩手指節都泛着白。
“誰稀罕吶。”
從下定決心不再喜歡那一刻起,對方做什麼都沒了意義。
可爲什麼她如今想起來,卻又會覺得難過。
心頭那抹煩躁總是縈在那,沒法子淡去。
“不是。”顧禎垂目看着她,伸出大掌,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包裹住,一點一點安撫着,讓她鬆了力道,才輕聲說,“朕從未想過,以此爲要挾,或是以此爲餌。沒想過能讓你感激,只因朕想救你,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