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嗚咽,桐影婆娑。
顧禎執箭矢的手猛然頓住,面色沉了沉,不期然擡頭看向燕王。
對視良久,他問:“何意?”
倆人相識已久,顧禎清楚,他這副錯愕神情,並非隨口一問。
殿中靜謐一瞬,燕王方回道:“許是臣弟記岔了,還以爲是皇兄同皇嫂定親後的賞花宴,竟不記着冬至宴的事。”
一道清脆聲響,那支箭矢拋出個完美的弧度,穩穩落在壺中,
這一聲,猶如敲擊在燕王心頭。
他微微垂了眼,從顧禎手中接過一支箭矢,緊隨其後向着不遠處的漆壺投去。
掛在了壺耳上。
顧禎眉眼沉沉地側首看他,忽而輕笑了聲,不鹹不淡道:“是麼?那你近來的記性,還真是不太好。”
他與皇后冬至宴上的事,洛陽人盡皆知,他不信顧祁會不知,又怎會記到後來的賞花宴上去。
窗外桐葉晃悠悠地飄蕩下來,落在窗臺上,顧禎又睨了燕王幾眼,終是收回視線。
心頭卻始終懷揣着幾分不安,惴惴的難受。
總覺得,似乎有些東西埋在深處,是他所不知道的。
仰在憑几上閉目片刻,卻發覺什麼也想不起來,一團鬱氣聚積在心口,堵得難受。
箭矢一根一根投向漆壺,發出一聲又一聲輕響,偶有幾支偏差寸許,落在了地衣上,則是沉悶而細微。
直至那壺口滿滿當當裝着箭矢,一旁箭袋中也再無剩餘,他才緩緩別過頭問:“你從西郊大營回來,將臨川也一併帶回來了罷?”
燕王回道:“回皇兄話,已經帶回來了,暫且安置在車中,正等着皇兄吩咐呢。”
顧禎點了點頭,聲音淺淡:“先將她送去母后那,先將她放出來幾日,朕自有安排。”
燕王應了聲是。
臨離去前,他又回頭看了皇帝一眼,終是將欲出口的話嚥了回去,強作鎮定地往外走。
父皇兒女多,自然有玩得好的,也有玩得不好的。
他聽了生母的話,自幼跟在皇兄身邊,唯皇兄馬首是瞻。等後來,便養成了長久的習慣,皇兄在他心中,也一直是比肩父親的存在。
皇兄向來說一不二,而他也不敢違背半分。
他從未瞞過皇兄什麼,這是頭一遭,選擇將這個祕密藏了起來。
雖有些愧對皇兄,可他還是……不願說出口。
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不僅是皇兄第一次見她,也是他第一次見着她。
在趙氏祖宅之中,她也清楚記得,當初初見之時的場景。皇兄不知,那便是她根本沒打算告訴皇兄,既然她都不想說,那他就更不願說了。
那是他心中僅存的、唯一的、獨屬於他的記憶。
待燕王一走,顧禎便喚了吳茂過來,淡聲問他:“朕與皇后頭一遭見,你可還記着是何時?”
放在從前,他或許看不明白。
可等他自己明白什麼是喜歡後,要說顧祁沒那麼點隱晦的心思,他是不信的。
吳茂一下子給問懵了,先是怔了怔,隨即回道:“陛下,您同娘娘初見,不是在宮中冬至宴上麼?先帝還誇了陛下同娘娘投壺技藝精湛呢。”
人人都這麼說。
從未有過別的聲音。
不該是這樣的。
他所尋求的,並不是這個答案。
顧禎總覺得有些異樣,心頭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叫他莫名的心慌。
“罷了。”他揮了揮手,略有些疲憊起身,看着窗外重重日影,沉聲問:“皇后今日如何?”
吳茂道:“娘娘這幾日都帶着二姑娘玩,偶爾是在殿中彈琴。”他笑了笑,又道,“倒是昨日稀奇,竟出去了一回。”
倆人有幾人沒見過了。知她不想見着自己,他便不曾往前湊。
那日夜色如水,她淚痕染頰,哭得那般難受。可等第二日,便直接下了狠手,將趙維民從蘭若寺接回淮安侯府關着,又尋了幾個族老出面,將徐氏母女二人送回了左家。
左家自是不肯要這倆人。
幾度推搡之下,左家乾脆將當年的事拎出來,告了徐氏通姦,至於姦夫是誰,倒是沒敢明說,卻也不需明說。
如今還在打着官司,她卻是一概不管,一副要避嫌的態度,只由着兩家鬧去。
至此,顧禎便知曉,懿懿這一回是不打算手下留情,那顆心也愈發的冷硬。
凝着窗外零落的梨樹,他輕笑道:“她那倔性子,決定的事誰也改不了。去同洛陽尹說一聲,讓他秉公辦事,此事出結果以前,不必再報到朕這兒來了。”
吳茂倏地一驚。
洛陽尹之所以往陛下這兒報,只因淮安侯爲皇后之父,是屬八議之中的人,按常理該陛下過問後方可。
陛下此言,是壓根就不想管的意思。
這是打算,將淮安侯的罪名給坐實了,直接釘到他身上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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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懿懿破天荒起了個早。
這些日子沒什麼事做,她已連着小半月睡到完全清醒,才慢騰騰的下榻梳洗、用膳、彈琴。
等一切都做完以後,才着手宮務。
處理的時日久了,她也漸漸開始得心應手,兼之不似從前憂心,處理得愈發快。
“娘娘。”梳妝時,雲竹從外邊闊步進來,行至她跟前行了一禮,斂眉道,“左家人勉強捏了鼻子認了,暫且將左姑娘接了回去,將徐氏遣送歸家了,如今還在府衙鬧着。”
趙懿懿輕勾脣角,淡笑道:“鬧吧,慢慢鬧。”
徐氏喪夫時,左家人也允她再嫁或歸家,並未過多苛責強求。
然徐氏家世尋常,捨不得左家富貴,便立志爲夫守節,不肯再嫁。
寡母帶一孤女,左家算得上厚道,沒打她前夫錢財的主意。她初初喪夫那些年,更是也沒少給照顧。
偏她一面捨不得榮華,一面又跟趙維民勾搭上,叫左家顏面盡失,淪爲了笑柄。
“他們忍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找着個機會,可不得可着勁兒鬧。”趙懿懿含笑取了一根碧玉簪,動作輕緩的簪在髮髻之間,左右看了看,問雲竹,“好看嗎?”
雲竹點點頭,回道:“好看,這支簪子極襯娘娘。”
趙懿懿斜她一眼,輕哼道:“生了這樣一張嘴,成日怪會誆人的。”
雲竹掩脣笑道:“哪有,明明是娘娘好看,倒怪起了奴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