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熠熠,照得地上雨痕波光粼粼。
吳茂先是愣了愣,頃刻間,連忙又重複了一遍“趙家與崔家結親之初,就已同崔家說過,趙二姑娘實則是養女,崔家彼時也同意了。”
顧禎神色怔然,後面的話,一概聽不清了。
良久,緩緩回過神後,他沉下聲音道“朕知道了。”說完,便又闊步出了千秋殿。
顧禎到相思殿時,所見便是一番靜謐景象。
處處皆寂靜,唯餘庭院草木間停棲的幾聲蟬鳴響起,此起彼伏的低鳴聒噪擾人,一聲接着一聲,再與那偶爾鳴啾的鳥雀聲相和成章。
殿內傳來她氣惱的聲音“當初崔家主動提的這樁親事,祖父也明說過,端端是養女,不過假作母親所出罷了。崔家要攀我們家的勢,自個忙不迭的應下,連道無妨,如今卻……”
殿前梨樹上掛着大大小小的果子,顧禎仰頭看了一眼,隨即跨過門檻進殿。
趙懿懿着一件茜色百鳥紋短衫,顰眉斜倚在矮榻上,神情隱有不悅之色。
顧禎闊步走了過去,在她身側坐下,溫聲道“晨起不是還好好的,半日沒見着你,就氣成這樣了?”
趙懿懿看了看他,眉心擰得更緊了些,偏過頭不想搭理他。
好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問“陛下怎麼過來了?”
說着,便作勢要起身與顧禎見禮,身子將將起來寸餘,卻被顧禎給按住了,無奈道“朕聽人說,你氣得連飯都不用了,嗯?”
趙懿懿眼睫微垂,下意識的避開他的視線。
熟悉的薰香氣息纏繞上來,叫她心臟驟然蜷起,身子也跟着向後仰了仰,試圖抽身而去。
然矮榻就就這麼點大,無論怎麼試圖後仰,卻仍是避不開那清淡冷冽的氣息。
“沒有的事。”她微微低着頭,輕聲回了一句。
這副不自然的神情,顯然不是沒事的模樣。
只是不肯說與他聽罷了。
見她心裏明明已經氣得不行,偏還要強作鎮定,顧禎伸手想揉揉她都快炸起來的髮絲,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轉而自旁邊案几上拿了杯茶水遞與趙懿懿。
“彆氣了。”顧禎聲音輕緩,將杯沿送至她脣邊,溫聲道,“先飲些茶水潤喉,一會兒將飯用了再說,彆氣壞了身子。”
趙懿懿悶悶地接過那盞茶,小口小口的抿着。
用完一盞後,顧禎趁勢接了過去,又問她“可還要用?”
趙懿懿搖了搖頭,聲音也悶悶的“不用了。”卻是伸手推了推他,蹙眉道,“陛下別在這了,妾身心裏頭亂的很,想一個人靜靜。”
顧禎捉住她的一雙手,轉瞬又放開,好笑道“這就趕朕走了,你當朕連午膳都沒用,專程過來是爲着什麼?”
趙懿懿轉過頭,小聲道“妾身如何知曉。”
她這副不理不睬的模樣,顧禎一時也沒轍,轉而叫宮侍傳膳,繼而又道“是爲着你妹妹的事在生氣?”
入目皆是他的面龐,瞧了心口就堵得慌,趙懿懿起身,趿拉着一雙蓮紋繡鞋走到邊上,轉頭瞪他“陛下知道還問!”
過來這麼半日,總算是有了點反應,顧禎眉眼蘊了片柔色,輕聲哄道“不過是樁小事,你別爲此不顧自己身子,晨起不是才說昨夜沒睡好頭暈。”
趙懿懿秀眉微顰,眼中怒意幾乎要溢出來“妾身不氣別的,獨獨氣崔家不要臉罷了。”
說這話時,她五官幾乎要皺在一處,更能聽出來聲音裏隱隱夾帶的惱怒。
顧禎愣了愣,隨即溫聲道“好了,此事當屬民間糾紛,朕讓洛陽尹不受理就是。”
趙懿懿卻更氣了,咬了咬脣瓣,道“妾身不是爲着這個。”
顧禎耐下性子問“那是爲着什麼?”
趙懿懿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正值侍從傳午膳入內,便又垂目坐在那,好半晌過去,才掀起眼皮看了看桌案上的菜式。
又枯坐片刻,她才道“原本家中對外稱她是母親所出,便是想叫外人莫要看輕她,妾身是惱,崔家將端端身世宣揚了出去。”
顧禎握着扶手的指節緊了緊,忽而問她“你妹妹……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趙懿懿轉頭看了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後纔回道,“妾身是說,崔家將端端非親生的事,給說了出去。”
斂下眉眼中的驚愕,縱然先前已聽吳茂說過一次,顧禎仍是問“她是你家中收養的?”
趙懿懿氣結,執起食箸垂首用膳,再不理他了。
直至用了些假煎肉後,她才低聲道“從前與陛下說過的。”
她以爲自己說過的話,他至少會記得一二。
卻不想,竟是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是朕的錯。”顧禎軟下聲音道歉,面上神色略有幾分愧疚,“朕從前,沒有留意過這些事。”
飯畢,趁着連下了幾日的雨,今日日頭還不算毒辣,倆人往龍池邊賞蓮。
時值盛夏,蓮葉田田,無數粉白蓮花舒展着身姿,悄然綻放開。
趙懿懿看着那荷池笑道“前幾日都還是些花苞,下了這幾日的雨,盡是開得這樣好。”
顧禎微微頷首,跟着應和了幾句。
瞧出她眉眼間的鬱色,顧禎心裏也不大好受,幾乎是誘哄着說“此事,朕會命人責罰崔家。”
“不用了。”趙懿懿卻是柔聲拒絕,又扯着脣角無聲笑了笑,“妾身已着人往崔家質問,不必勞煩陛下的。”
她什麼都會了。
什麼都懂了。
不再需要他撐腰,自己便能很好的處理這一切。
顧禎眉眼怔忡,心頭劃過一絲悵惘,卻是莫名的難受了起來。
楊柳枝條扶疏,垂落於池中,由風吹着蕩起以片片漣漪。
“懿懿。”顧禎聲音嘶啞,甚至有些顫意,強忍着心頭的那股子酸澀,朝她笑,“以後有什麼事,記得告訴朕。朕說過,會替你撐腰的。”
趙懿懿也笑“多謝陛下好意,妾身心領,然妾身的這些小事,卻不敢勞煩陛下。”
被她不輕不重地堵了回來,顧禎只覺心口隱祕的疼,肋骨斷裂的傷處也不期然疼了起來。
養了這麼久,那傷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除去這幾日連綿陰雨會作痛外,瞧上去已無大礙。
可這會兒,卻是毫無徵兆地痛着。
將那股子痛楚勉力壓了下去,顧禎苦笑一聲,道“懿懿,朕是你的夫君,替你撐腰是應該的事,你不必覺得勞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