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涼風習習,頭頂梨樹隨風搖曳,飄下來無數朵雪白花瓣。
“是啊。”一道歡快的聲音說,“事已至此,難道我還要爲着那點兒虛無縹緲的承諾,真就這麼等着他麼?”
“哪怕他將來真兌現了這承諾,又有什麼意義。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靜了片刻後,顧禎聽到懿懿突的一笑,溫聲說:“你自個心裏有成算就好,我還當你放不下呢,崔家這回是鐵了心要撕破臉,即便補救,也是咱們家丟了臉面。”
自內殿中傳出幾聲笑,繼而是竊竊私語的聲音,再往後的,他便聽不清了。
然方纔的那句話,卻足以將他整個人釘在原處。
已然發生的事,再去補救,便沒了意義。
忽而陷入耳鳴聲中,顧禎略覺眩暈,喉頭一陣發緊,渾身的血液都僵滯一瞬。
是啊。
他當初對懿懿的嫌惡、不耐、無視,還有那高高在上的態度,及這些年有意無意讓她受的委屈,又怎可能輕易購銷,又怎可能輕易補救。
先前,到底是他癡心妄想了。
他以爲自個做些補償,以後再對她好些、將她的事掛在心上,便已足夠。
全然忘了,懿懿或許不願意要他的補償,或許不願意被他記掛着。
聽着殿中那人的聲音,他胸腔裏頭生出些痛楚,幾欲落荒而逃。
卻又抵不過心中思念,到底擡步走了進去。
皇帝驟然入內,殿中倆人霎時愣了一瞬,趙端端有些慌亂的從趙懿懿懷中退出,俯了身子行禮:“陛下萬安。”
顧禎淡然點了點頭,道了聲起。趙懿懿則是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這個時辰,陛下怎的過來了?”
自先蠶壇回來後,倆人已有數日未見過了。此時她螓首微垂,低眉順目的立在那,臉上沒有半絲笑意,更沒有半點兒旁的舉動。
顧禎不禁想起了從前。
若是從前,懿懿必然會先引着他入座,或是替他褪外衣,或是替他斟茶、剝果子,又或是替他揉按頭上的穴位。
以前不放在心上、覺得習以爲常的事,等到沒有的時候,卻愈發的掛念了。
“自親蠶禮後,朕倒是幾日未來看過你。”顧禎在首位上坐了下來,聲音低沉醇厚,“今兒可是心情不大好?聽聞你還特意下了皇后令旨。”
既知曉她下了令旨,難道他還不知上邊內容?
趙懿懿抿了抿脣,不是很想回話。閉了閉眼,方道:“今日有些事情,確實令妾身着惱。”
“好了,彆氣了。”顧禎凝着她笑了一聲,面上神情頗有些無奈,“你是什麼身份,他們是什麼身份?這等小事,你何必發這樣的火,不值當。”
趙懿懿坐在他側邊,趙端端則是垂首侍立在她身側,只是盯着地衣上的蓮紋出神,心頭忽而有些訝異。
陛下怎的……
在她印象中,陛下性子雖溫潤,卻向來不好親近,隱隱透着些孤傲冷峙,對阿姐也是一貫的相敬如賓,然卻算不上親密。
可今日陛下的模樣,卻和從前決然不同了。
她迷茫地擡起頭,悄悄看了眼阿姐,又看了眼陛下,卻正好對上一雙寒涼如水的眸子,整個人被嚇了一跳,又將腦袋給埋了下去。
“端端。”趙懿懿面色如常,只側過身子喚了妹妹一聲,“你不是帶了不少東西進宮麼?還不讓雲竹領着你去後殿收拾,是打算留到就寢?”
趙端端有些慌,“啊”了一聲後,忙道:“阿姐,我這就去,沒多少的東西的。”
雲竹會意,上前請道:“二姑娘,奴婢帶您下去罷,您那兩三個大箱籠,可得好好收拾一番纔行。娘娘交代了,您這些日子就住在偏殿……”
倆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全然聽不見後,趙懿懿方轉向顧禎,輕聲道:“那陛下告訴妾身,該怎麼辦呢?”
顧禎想說,他可以通姦的名義給趙維民治罪,腦海中卻陡然浮現起,她那日絕望地望着自己、替趙家求情的畫面。
於是,他又默默將這些話給嚥了回去。
“誰叫你不痛快了,你便叫他不痛快。”顧禎聲音帶了幾分從前的溫潤,卻不是從前那便浮於表面,“懿懿,你是皇后,無需顧忌這麼多的。”
望着窗外的天色,夕陽映出了一片火紅的天,趙懿懿想出去賞落日,忽而就有些不耐煩了。
“妾身已然被人欺辱到了頭上,難道不該動怒嗎?欺辱妾身都不算什麼要緊的,尚且能忍耐,卻如何能坐視弟妹被旁人欺負。”
她收回視線看向身側那人,神色淡淡,語氣亦是有些冷硬。
顧禎斟了一盞茶水遞過去,望着她說:“你妹妹的事,朕已然知曉了。只是你上面還有父母在,她自個也不是孩子,你不必將什麼事都攬到自個身上。”
“她不過十幾歲,哪裏經歷過這些事?”趙懿懿面色沉了幾分,想着想着便覺眼眶有些酸,“端端確實不是孩子了,臨川跟她差不多大,卻還是年紀小不懂事呢!”
這話,是太后從前常對她說的,甚至有幾次,他也在一旁,卻什麼都沒說。
顧禎一時語塞,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朕那日不是已經罰過她了,彆氣了好不好?三日兩匹布,蠶婦說她後面兩晚幾乎都沒睡,沒日沒夜的織了兩日,才堪堪織出來。”母后對此自是不高興,想找他討個說法,派人來紫宸殿問了幾次,擾得他這幾日都沒往萬春殿去。
“從前的事,是朕不的不是,你別怪罪了可好?”
趙懿懿眉眼間略有些煩躁,其實她想柔和些的,也不想再跟他有半點兒齟齬,然憶起今日所聽聞的事,便無法遏制住心頭那股無名的火氣。
“妾身知曉了。”語罷,她又與他道歉:“妾身一時失態,還望陛下見諒。”
顧禎頓了頓,輕聲道:“你我夫妻,不必如此疏離。”
他想伸手捻捻她白玉般的小巧耳垂,就像從前經常做的那樣,卻又不敢伸手,只是偏頭看了眼後殿,溫聲說:“往後朕再給你妹妹尋個如意的,你別擔心了。”
這一回,趙懿懿倒是正視了他一眼,臉上的笑也真摯許多:“多謝陛下。”
顧禎眉眼柔和,見終於將人給哄好了些,也暗地裏鬆了口氣。
“懿懿,以後這些事,你都不必再花費太多心神。”他忽而放下茶盞,放輕聲音喚她,“朕方纔沒有責問你的意思,亦沒有想管教你,朕只是……想叫你往後如意順遂。從前,朕待你不好,未給你足夠的體面,叫你受過太多委屈,以致許多人不將你放在眼中,也叫你理事時難免束手束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