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街口,繪着丹鳥紋的高大車架停歇在槐樹下,兩側壯闊儀仗簇擁,引得無數行人駐足而望,紛紛在心中猜測,這是哪家王公出行。
“陛下。”
半晌,侍從近前敲響車壁,壓低聲音喚了一聲。
顧禎倏地睜眼,卻並未打開車窗,只是淡聲問:“皇后出來了?”
侍從額上冷汗直冒,硬着頭皮說:“是出來了,只是娘娘吩咐車伕往南邊走了。”
沉默半晌,顧禎又問:“可告訴過皇后,朕在此處等她?”
“派人去與娘娘說過。”侍從回道。
車中突的靜了下來,那侍從等到腿腳都有些發麻時,才聞得裏頭傳來一聲輕笑。
他渾身霎時繃緊,汗如雨下,垂目盯着槐葉縫隙中的斑點,生怕帝王動怒。
“罷了。”顧禎笑了笑,隨即淡聲道,“罷了,既如此,便直接回宮罷。”
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可還是不死心,想要試一試方可,總想着萬一呢,萬一她回心轉意了呢,萬一她突然消氣了呢。
她未說任何言語,也未有旁的表示,更不像前段時日一樣與他爭鋒相對。
偏偏,選擇了直接無視。
顧禎忽而就想起了今晨,她說會如他所願,謹守皇后之責,不叫他在前朝有何憂心之處。越是這般,越叫他難受,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從前爭執的那些日子,他只覺得累,想要她能乖些,別再與她鬧了。
可如今她真的不鬧了,真的開始學着乖巧了,他卻又寧願她鬧、寧願她與他
眼眶有些酸澀,車中雖無旁人,顧禎仍是擡手遮住眉眼,遮去了眼底的些許悔意。
是他,將懿懿給弄丟了。
將那個曾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那個人,給弄丟了。
回紫宸殿後,顧禎招來吳南問:“皇后今日回淮安侯府,所爲何事?”
早在皇帝派遣之初,吳南便知皇帝會有此問,聞言忙道:“娘娘是爲了趙家二郎君入國子學的事。”
“嗯?”顧禎停下手中批閱公文的動作,挑了挑眉梢。
吳南又道:“那趙家二郎君年滿十四,本該按淮安文宣侯所求入國子學,然淮安侯卻意圖將此名額給三子,令娘娘震怒,這纔回去了一趟,要爲自家阿弟撐腰。”
他想了又想,還是將皇后與淮安侯大鬧一場,且將淮安侯氣吐血的事給隱去了。
哪怕是一國之後,也該重孝道的,此事傳出去,於皇后不利,叫陛下聽着了,說不定也會對皇后有什麼想法。
“皇后可是與那趙二關係更好?”他又繼續垂首批閱奏章,隨口問了一句。
吳南一愣,頷首道:“這是自然,皇后娘娘與二郎君是一母所出,感情非比尋常,那三郎君則是娘娘繼母所出,是隔了一層的。”
顧禎面上一片怔忡,他忽而發覺,除了那時常進宮的趙家二姑娘外,他對皇后的孃家,似乎一無所知。
蓋因他從未上過心,便也從未在意過。
閉了閉眼,顧禎沉聲道:“將趙家譜系呈上來與朕看看。”
世家皆有譜系,各種關係盤根錯節,令人都分不清稱呼與聯繫。宮中,自是留存過各世家譜系,以便查驗。
吳茂很快便取了趙家譜系來,顧禎翻過幾頁,便大致明瞭趙家是何等情形。
便是趙維民在給夏侯氏服喪後立馬娶妻,也至少該等兩年後纔能有孩子,何況夏侯氏並非幼子出生便逝世。然徐氏所生之子,竟只比懿懿親弟小了半歲多。
元配亡故,趙維民便迫不及待的娶了外室,還心甘情願的給外室養孩子。
徐氏有兒有女,又是這樣的出身,怎可能待懿懿好?
“自個都這般嬌,還跑去替旁人撐腰了。”顧禎不禁嘆了口氣,又問,“皇后可有受委屈?”
吳南搖了搖頭:“娘娘不曾受什麼委屈,倒是淮安侯有些受不住。奴婢瞧着,他怪寵愛繼妻的,還對徐夫人與前夫的女兒愛屋及烏,幾度想在娘娘面前誇那繼女。”
顧禎忽而想起,他從前曾嫌懿懿太過柔弱、乖巧、綿軟。她長在這樣的家中,若無長輩庇護,除去磨掉自身棱角,變得乖巧聽話,以此博取父親一星半點兒憐愛外,還能做什麼?
若是她脾氣壞些,若是沒有姑母那一茬,她便只能被繼母拿捏着,到了年紀隨意發嫁出去。
想着這些可能,胸口霎時悶痛悶痛的,他苦澀地笑了笑,從前只嫌懿懿脾氣太過柔軟,卻從未想過,她在家中究竟是怎樣長大的、受過怎樣的委屈。
她如今,終於漸漸強勢了起來。
可曾被他嫌棄的溫柔與乖巧,卻成了他怎麼求也求不到的東西。
那溫柔或許還在,卻不再屬於他。
將那譜系看過幾番,他冷笑道:“爲叫一個私生子入國子學,竟不惜撒下彌天大謊,還妄圖改那私生子的年歲,他怎麼就這麼能耐呢?”
吳南埋着頭,不敢作答。
“從前未曾定過規矩,倒給了這些人可乘之機。”顧禎將筆往旁一擲,冷聲道,“往國子學傳旨,往後,不許錄取奸生之子。”
甫一想起趙懿懿,他又覺得頭痛難忍。
每到這時候,他又會陷入那種絕望而不可自拔的思量中,拼了命的回想,倘若當初他沒待懿懿好些,對她上心些,是不是會不一樣?
可他沒有。
他對她一直不好,哪怕倆人什麼親密事都做過了,也沒將她放在心上過。
更不曾對她有一星半點的憐惜。
嗓子眼被堵住一瞬,顧禎站起身往外走去。
吳茂跟在後頭,忙問:“陛下往何處去?”
“椒房殿”
他丟下冷冷幾個字。
親蠶禮過後,皇后需設宴,與隨祭的一衆命婦勞酒。
趙懿懿已經小憩過片刻,這會兒起了身,半靠在榻上看勞酒的單子,時不時的喫點兒剛買回來的果脯。
“味道還是跟從前一樣。”她嚐了點兒青梅,酸得渾身一個激靈。
雲竹斟了盞茶,無奈笑道:“娘娘可少喫點兒,當心晚上牙疼。”
眼見着就要被她給收下去,趙懿懿急忙俯身護住,仰臉看着她:“纔買回來呢,都好久沒喫過了,再讓我喫上幾口罷。”
雲竹拗不過她,又爭搶了會兒,只得由着她去了,叮囑道:“那娘娘可不許多喫,一會兒奴婢要來點數的。”
趙懿懿嘀咕了幾聲,繼續低頭看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