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懿懿半闔着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張往日裏淡漠冷峙的俊美面龐上,竟浮現出了驚慌失措。這般的神色,與那高高在上、俯瞰衆生的帝王全然不符。
從前那雙鳳目雖溫潤,卻又隱隱透着些冷傲,與今日的模樣,是決然不同的。
怎麼喜歡一個人,這些,還需要旁人教嗎?
趙懿懿垂目不答,半晌後,只是輕輕挪開視線,瞥向了窗外的那株桑樹。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蓄積後的雨水正從桑葉上滴滴答答往下落,滴落在窗臺上、青磚上,帶出清脆的聲響。
聽着那響動,再看一眼她冷然的神色,顧禎心頭愈發的慌亂,掌心力道收緊,聲音也更低沉了些:“懿懿,往後……往後你教教我好不好?”
良久,趙懿懿眸中的笑意一點一點的褪去,將衣袖緩緩從他手中抽離,眉眼中蘊着幾分悲涼。
喜歡?
他這樣的人,也會知曉,什麼是喜歡麼。
她面色有些冷,立在他跟前,無悲無喜地問:“陛下究竟是因爲喜歡,還是如那日在先農壇所言,皇后如今還算稱職,陛下未有更易打算呢?”
顧禎這便知曉,從前說過的話,每一個字,都轉頭報應到了自己身上。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辯解,卻發不出聲音來。
“如若是因爲這個。”趙懿懿理着自個微有褶皺的衣袖,含笑道,“陛下大可放心,妾身必定如陛下所願,謹守皇后之責,將這闔宮上下都打點好,必不叫陛下在前朝有何憂心之處。”
聽着她的這些個承諾,顧禎知曉自個本該高興的。
——可卻高興不起來。
胸腔忽而生出些悶痛感,他死死握着那太師椅的扶手,似要將那檀木雕花扶手掰成兩段。
字字句句,全是他說過的話,盡數給他還了回來,叫他失去了任何辯駁的理由。
卻原來,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懿懿全都入了心上的。
她都記了下來,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埋在心裏頭,未曾出口罷了。
顧禎慘然笑了笑,眼中浮現了些叫人看不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去觸碰她的手,輕聲道:“從前的事,都是朕不好。”他聲音發着顫,這一句話已耗費他許多精力,說罷又稍稍停頓片刻,方再次開口,“朕知曉這些年委屈了你,是朕的疏忽,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趙懿懿沒說話。
哪還有以後。
將近三年,已經夠她死心的了,甚至於,她還嫌自個醒悟得太慢了些。
沒有以後了啊,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她還有幾個三年?哪還能有那麼多以後呢。過往那三年,她權當是一場夢,如今大夢剛覺,她哪又願意再次入夢。
她笑了笑,輕聲說:“陛下的心意,妾身心領了。”
心領了,那就是別處不願領的意思了。
顧禎怔愣一瞬,一陣寒涼蓆卷四肢百骸,閉了閉眼眸,放緩了聲音說:“懿懿,不要對朕……這麼絕情好不好?從前是朕待你不夠好,也沒曾將你放在心上,將近三年,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可……”
他忽而說不下去,只是沉沉地看着她,一雙手輕輕的顫着。
是啊,將近三年的時間,他都沒有察覺自個的心意,卻在如今突然對她說,自個喜歡上了她。
誰會信?
誰又當回事?
如今吞下的一個個苦果,皆是他當初親手種下的。
全都是。
“朕是不懂什麼是喜歡,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一個人。”顧禎聲音帶着些哀涼,繼而放緩了問她,“那你教朕,朕去學……學怎麼喜歡一個人好不好?”
以前不當回事,年少輕狂時,還親口說出不喜趙氏女,最初對她的態度也只有不耐煩,心裏頭只裝滿了那些政事。
卻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她就已經闖入了他心頭,而後生根發芽,牢牢地駐紮在了心底,再難割捨去。
等他發覺時,那根莖早已深深鑽了進去,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生來尊貴,此生做出過無數的決斷,下過無數的命令,頒過無數的旨意。
向來手段強硬,每一樁事都是他算計好的,從未有過後悔的時候。
二十多年了,頭一次的,他開始後悔。
後悔當初那般待她,後悔那日對她的不耐煩。
他陷入了一種無解的境地中,拼命在腦海中構想着,倘若那天她問起趙維民的事時,他態度好些、語氣溫和些、莫要責怪她,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縱然知曉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服,時光也永不可能回溯,顧禎卻不受控制的構想着另一個結果,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後悔中。
“懿懿。”顧禎又喚了他一聲。
一陣風過,桑葉抖動起來,其上蓄積的水珠也不斷地往下落,趙懿懿後退過半步,俯身行禮:“陛下,時辰不早了,該要啓程了。”
淺淡的一句話,便將他所有未出口的言語都堵在了喉中,叫他無法再做任何迴應。
凝着她溫順而淡然的眉眼,顧禎不禁想着,從前,他也是以這樣的態度待她的麼?
不在意、不上心,也無所謂。
像是一堵軟牆,看着是軟的,卻怎麼也擊不破。一拳打上去,所有的力道都能盡數卸去。
輕而易舉的,便能叫人崩潰。
顧禎勉強扯着脣角笑:“嗯,是該啓程了,怪朕,耽擱了這麼久。”他又問,“你今日歸家,要去多久,可要在府中留宿呢?”
趙懿懿淡聲道:“家中有些事,妾身回去看看,想來沒多久的。”
顧禎道了聲好,言及要派幾個侍從跟着她。
皇帝的親衛與宮侍跟着,於她有利無弊,趙懿懿也沒拒絕,只輕聲道謝。
回京途中,趙懿懿獨自乘在厭翟車中,許是這兩日騎過馬,身子也好了些,她竟未曾像來時一般胃中翻涌難受,舒服多了。
一路上,顧禎也未來尋她,便是途中停下歇息時,也只聽聞皇帝領着人出去跑馬。沒見着他,趙懿懿覺着舒心多了,整個人都鬆了口氣。
她是真不想見着他。
一見着,倆人總是要起爭執,字字句句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只想立刻逃離。
到洛陽城時,快到正午時分,趙懿懿着人往顧禎那兒道了一聲。
不多時,顧禎便命人與她回覆,允了她今日前往侯府的事,還派了吳南與幾個親衛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