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暉光穿過梨樹再照入殿中,在郎君那張清雋面龐上落下花枝陰影。
他側身站着,一雙威冷的鳳目微垂,冷冷地睇向她。
趙懿懿仍是呆坐在原地,怔怔地仰頭看過去,無法相信方纔那些叫她肝腸欲斷的話,是從那張薄脣中吐出的。
方纔,夫君說自個昨日不在宮中,他心中鈍痛才平復了些許,亦是重新燃起了無盡希望。
可他怎能……怎能纔剛剛給了她希望,又親手將這些希望給掐滅?當着這麼多宮人的面,他怎麼可以,一點兒臉面也沒給她留呢。
霎時間,驚懼、心酸、羞窘、害怕,種種痛楚情緒交織在一塊,叫她的心頭似被細密銀針扎過。
趙懿懿眼眶紅了一圈,眼淚簌簌往下落,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很快洇溼了一大片。
顧禎看得有些不舒服,微微別開了臉。他分不出什麼心思安撫她,爲叫她能乖覺些,再次沉了聲音道:“皇后,此事與你無關,你將宮中庶務打點好即可。”
頓了頓,他又提點道:“皇后如今該上心的,是下月的親蠶禮纔是。”
趙懿懿沒應聲,兩手只是用力攥着自個衣角,將那灰纈羅纏枝蓮紋褙子揪成一團,留下道道摺痕。
眼淚也未曾停歇,自一雙杏眸中汩汩往下淌。
顧禎看得有些不耐,聲音便愈發的沉:“前朝還有事,朕不便久留,皇后接着用朝食罷。”
語罷,他拂袖離去,只留下了一句叫她自個想清楚再說。
趙懿懿未曾起身相送,他也沒說什麼,只是闊步出了椒房殿。
他一走,趙懿懿連坐也坐不住,身子一軟,差點兒栽倒下去。指尖同心尖一道顫着,她向後輕靠着憑几屈膝,兩臂抱着膝蓋,將腦袋埋了下去。
被自己的心上人兼丈夫這樣對待,當着椒房殿一衆宮人的面,如那日何太妃二人所言,半分情面也沒給她留。
她羞得面色漲紅,不敢擡起頭,生怕觸及旁人的目光。
自那日長安初見,她喜歡了他那麼多年,突然間要承受他的無盡嫌惡,說不難受,那自然是假的。
雲竹隱約猜出些什麼,急忙揮手示意衆人都退下去,倒了盞熱茶放在案几上,柔聲道:“娘娘,方纔吃了那麼多松黃餅,喝兩口熱茶潤潤喉可好?”
趙懿懿仍舊不肯接話,偏殿中唯餘她低低的啜泣聲,這樣可憐的聲音,落入人耳中,難免叫人覺着心疼。
她有些絕望地想,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她,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這般的苦。
阿孃說喜歡一個人,大抵是會高興的,可她現在一點兒也不高興。
生平頭一次,她開始懷疑阿孃說的話。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顫微微地仰起了臉,張皇而忐忑的瞥向四周。卻沒有預料中的,瞧見滿室宮人憐惜和同情的神情。
偏殿只餘她同雲竹二人,還有蔓草在門口守着。
趙懿懿接過茶水飲了幾口,雲竹忙又倒了盞過去,輕聲道:“這些朝食都冷了,奴婢再去吩咐庖廚,重新做一份吧。”
一頓朝食尚未用畢,便因倆人的爭執而被迫中止,趙懿懿掀起眼皮看了看,脣瓣囁嚅幾下:“不必了,我有些累了,不想用了。”
她道:“昨晚沒怎麼睡好,我有些困,想再去睡會兒。”
趙懿懿回寢殿躺下了,卻正逢宮務送來椒房殿的時辰,雲竹領着人將宮務都搬去了書房,猶豫再三,沒將她喊起來。
“先讓娘娘歇會吧,這些宮務,等晚些時候再處理也行,總歸還是娘娘的身子骨要緊。”雲竹輕嘆一聲。
“娘娘今日太可憐了。”一個小宮娥憤憤嘀咕,“娘娘這麼好,怎麼可以這樣對娘娘啊。”
“就是,娘娘只是求情兩句罷了……”
雲竹本來走在前頭,忽而轉過身,將說話幾個一人敲了一下,板着臉說:“陛下和娘娘,豈是你們能妄議的?”
小宮女們被她罵得低下了頭,縮得跟鵪鶉似的,半點也不敢動彈。
將幾人罵了一通,雲竹才說:“今兒的活都沒幹完,你們還有閒心在這兒說話,還不快去?”
得了她這句話,小宮娥們如蒙大赦,紛紛閉緊了嘴,四散逃開。
雲竹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悄步回寢殿,於博山爐中染了些檀香。
趙懿懿側身躺在榻上,盯着盯着帳幔上的櫻草紋出神,寢殿窗牖未曾關好,方纔幾人隔得又近,那些話一字不落的傳入了耳中。
連宮侍們也知道了麼?
那恐怕,不出一日,整座紫微宮都會知曉吧。
所有人都會知曉,皇帝不喜歡她這個皇后,還有她這個皇后,今日究竟丟了怎樣的臉。
日後,所有人見着她,都會以或同情、或憐憫、或鄙夷的目光看她。
聽着那些同情與不平的話,她微蹙了下眉頭,半分被人打抱不平的喜悅也無,心頭升起惶恐之意,身子下意識瑟瑟發顫,眼淚再次掉了下來。
兄長是男子,從前在書院很少回家,亦是從未關心過後宅的事。弟弟妹妹,全要靠她一人護着。她曾也被人寵得驕縱任性,卻爲了生存,爲了能在父親的漠視與徐氏的逼迫中好好活着,她學會了溫馴,學會了低頭,學會了看人眼色,學會了乖巧懂事。
可她的夫君,好像不喜歡這些,也不喜歡這樣的她。
只要一回想起他薄脣中吐出的冰冷話語,只要一回想起他冷峙的神情,心中便迴盪起了無盡的恐懼和迷茫。
喜歡他這麼苦,那還要喜歡他嗎?
趙懿懿在心裏問自己。
睡夢中,她回想起了多年前長安的春日,在長安的趙氏祖宅中,她抱着一張琴,獨自坐在池邊青石板上,垂首彈奏。
忽而有一道清越的聲音將她喚住,問:“你是這府中的人麼?那你可知曉,趙中丞的書房在何處?”
突然聽着外男的聲音,她倉皇失措的回首望去,卻見得池邊梨樹下立着一行人,爲首的少年郎君着一身緋色曳撒,身前螭紋盤桓至肩臂,膝襴亦是同樣的螭龍紋。
少年面容俊美無儔,見她看過來,一時扯脣笑了笑,又問了一遍:“你可是這府中之人?我等是來尋趙中丞的,卻不知他在何處。”
原來是來尋祖父的。
趙懿懿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悸動,起身同這一行人見過禮,溫聲道:“今日休沐,祖父出城訪友去了。書房在外院西北角,只是祖父不在府中,恐怕要等快日落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