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婆子把老婦請進了屋廳。
家醜不能外揚，她原本想着只讓幾個長輩即可，但甄珠三姐妹生怕親爹不靠譜，都執意留下來。
而金月娥帶來的四名男女，生怕老婦喫虧，也要求留下。
於是，這屋廳裏，人還挺多。
她簡短的把當年的恩怨糾葛，以及甄懷禮的身世說了出來。
說完，她整個人像老了十歲。
“懷禮，我一直沒說，一來是我自私，我不想失去你；二來我覺得，金月娥把你拋棄，她枉爲人母，我不想我這麼孝順的兒子，喊她這種人娘。但眼下她找過來了，你說說你的想法吧。”
甄懷禮雙手插入發間，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他還處於巨大的震驚和茫然之中，不知迴應。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當中。
氣氛沉悶而壓抑。
過了一陣，甄老爺子啞聲道，“月娥，你一走便是幾十年，把孩子扔下不聞不問，如今又爲何而來？”
“二哥哥，你還在怪我麼？”金月娥一雙眼已然哭腫，“當初是姐姐把我趕出去的，我有什麼法子呢？
我走投無路，這才遠嫁他鄉的。”
她緩了緩，神色幽怨哀傷，“我再嫁的男人，對我並不好，不是打便是罵，幾十年沒有喫過一頓飽飯，我婆婆也往死裏作賤我。”
她伸出老樹皮般的手掌，居然缺了根食指，“有次我實在餓狠了，撬開碗櫃，偷偷把一塊肉煮了和孩子們分了喫，我婆婆便讓我男人剁掉我一根手指。”
大家看着她的手，沉默了。
甄懷禮猛地擡起頭來，眼睛猩紅，呼吸急促，眼裏滿滿都是憤怒。
但是爲了什麼而發怒，他也不知道。
見他如此，金月娥繼續用憂傷的語調說，“我那時候好恨，總覺得是二哥哥和姐姐害我，成爲這樣的。
但過了這麼多年，再大的仇恨，我也放下了。”她看向甄老爺子，眼眸飽含深情，“二哥哥，我日夜想着你……和懷禮，這些年，想到心都疼了。可我知道姐姐容不下我，我沒敢回來。五年前我男人去了，生的兩個閨女也都嫁了人，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屋子裏，累了渴了無人問，病了也無人遞杯熱水，幫我找個大夫。二哥哥，懷兒，我不想獨自一人，在屋裏死臭了都無人知，我真的好怕。”她又可憐巴巴的看向張婆子，“姐姐，我回來不是和你掙二哥哥，也不是要搶回懷裏。而是我無家可歸了。您看在我是懷兒生母的份上，你收留我，就當多養條狗，賞我一碗飯，我給你幹活，行嗎？”
她的話是那麼的卑微，字字如箭，紮在甄懷禮的心尖上。
張婆子冷冷地道，“你明知懷兒孝順重感情，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他心疼，好鬆口讓你進來嗎？”
她忽地站起來，但起得太急，身影都晃了晃。
甄珠忙伸手來扶，卻被她推開。
“懷兒，你想好該怎麼做了嗎？”
甄懷禮腦子亂如麻，他理不出半點思緒來，只搖了搖頭。
“好，那我問你，我當初把金月娥趕走，我做錯了嗎？”
甄懷禮眼神依舊有些恍惚，待看到李氏衝自己搖了搖頭時，他恢復了些冷靜。
“娘，並沒有。”就好比他和李氏，夫妻之間感情那麼好，突然冒出一個女子來勾搭他，是他都會覺得厭惡，更何況做妻子的呢？
張婆子有幾分滿意，金月娥大感不妙，忙插嘴道，“可是姐姐，你當時不能生了啊。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害二哥哥成爲那不忠不孝之人，姑母心裏難受，天天哭，你讓我怎麼忍心？”
張婆子面容冷漠，“這是我甄家的事，你一個外人憑什麼插手？”她問甄懷禮，“金月娥把你拋棄，你恨她嗎？”
甄懷禮很認真的想了想，緩緩搖頭。
張婆子面色一變，滿眼都是痛楚。
懷兒他……當真想讓金月娥回來嗎？
這麼一想，那顆心便像被人掐住了一般，呼吸都痛。
不料，卻聽甄懷禮說，“我不愛，亦不恨。”
他雙眸依舊通紅，但眼神卻是無比的平靜。
張婆子一怔，隨之朗聲大笑，“好好好。明事理，辨是非，這纔是我的好兒子！”
金月娥傻了眼，“懷兒，娘十月懷胎生下你，想你念你幾十年，你、你對娘就沒有一點母子之情嗎？”
甄懷禮苦澀地笑了笑，“金大娘，你是生了我，可你沒回來看過我一眼啊。我當時尚在襁褓之中，你就這麼把我丟了，你沒想過，我會餓死、冷死的麼？”
這……
金月娥慌了，這跟她事先幻想過的認親場面，完全不一樣啊。
秦大妮不是說，甄懷禮是個大孝子，寧可自己餓死，也不會缺他娘一口喫的麼？怎麼到了自己，就如此冷漠無情？
“懷兒，你不能這樣對娘。”金月娥痛哭出聲，“娘什麼都沒有了，孤苦無依，你不認我，你讓我怎麼辦呢？”
甄珠被她一直哭得心煩。
“老太太，你是無子，可你也生了兩個閨女的。她倆輪流照顧你過世，不就行了麼？你看，我外公外婆都在我們家的。”
不等金月娥出聲，那兩名女子便把眼睛一瞪。
其中一名容長臉、叫杜小花的說，“你以爲誰都像你這麼好命，嫁個好郎君，不愁喫不愁穿，過着富貴生活。我和我姐吃了上頓沒下頓，孩子都顧不上，又如何能負擔起老孃？”
杜小草忙附和，“就是。你們住這麼大屋子，那麼有錢，不差我娘那口飯，爲何不能把她留下？”
甄懷禮出聲道，“我會給她糧食，養她過世。”
金月娥和幾名男女大喜，但甄懷禮又話鋒一轉，“只是，她不是我甄家的人，她還得回她自個的家。”
金月娥又急了，“懷兒，這怎麼能行麼？我一個老太婆孤零零的，有個好歹，也沒人照應。”
甄懷禮面無表情，“那是你的事。你沒養過我，我給你一口喫的，咱倆兩清。”
“你……”
金月娥氣得面色青白交錯，又眼淚汪汪的看向甄老爺子，“二哥哥……”
甄老爺子渾身一哆嗦，把眼睛一瞪，“我以前說過，你再這麼喊我，我就打死你，你忘了？”
金月娥：“……”
徹底沒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