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區宿舍的最左邊，依舊是記憶中的那一排破舊的雜房，不過跟之前又有了些許改變。
每間隔幾間雜房，就用破磚頭圈了一圈半人多高的圍牆，有些像是院牆的意思，有的裏面還搭着竹架，曬着衣服。
這些房子都是好多年的危房了，這裏怎麼還能住人？
白玉嬌看向最左邊，靠近大院圍牆的一處院子。
院子裏還曬着幾件衣服，樣式看起來很是熟悉。
其實這個年代的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的樣式，可是白玉嬌還是從一些小細節上看出了不同。
一塊針腳不夠細密的小補丁，因爲怕被再扯壞，在縫補的首尾處都加粗縫了幾針。
這是母親玉晗補衣服的小習慣……
一箇中年婦女急匆匆地從房子跑出來收衣服，還不忘記回頭喊一聲：“老白，你看着點爐子，鍋子裏還熱着飯呢，別給熱糊了。”
中年婦女的腰背依舊挺直，頭髮卻有不少斑白，手臂伸出去的姿勢有些僵硬，像是肩關節出了問題。
收了幾件衣服，察覺到院子外有人，中年婦女疑惑地轉頭看了過來，注目片刻，突然“啊”了一聲，手裏收的衣服稀哩嘩啦全掉到了地上。
聽到外面的動靜不對，中年男人疾步從房子裏跑了出來，一眼看到院子外站着的白玉嬌，急忙扶了扶眼鏡，才驚喜地喊了出來：“嬌嬌！咳咳咳……”
白玉嬌嘴脣蠕了蠕。
“爸，媽！說了天氣冷了你們少出來——”
一個焦急的聲音突然從白玉嬌背後響起來，然後陡然一頓，“嬌嬌？你回來了？！”
一名溫潤如玉的青年驚喜地幾步上前，一手接過白玉嬌的行李，“走走，快回家，這些天降溫了，外面冷！”
中年男子和中年婦女也急步走了過來，搬的搬，提的提，把白玉嬌拖着大包小包全都拎到了自己身上，拉着她就往屋裏走：“這幾天一下子就變冷了，快快，趕緊先進屋！”
白玉嬌一進房子就愣住了。
與記憶中井井有條的那個家相比，這房子只有狹小的一室一廳。
裏面那一室放的有一張牀，外面這一間房子說是廳，其實還擺了一張小餐桌，兩個煤爐子也設在這裏，應該是還兼了廚房的功能。
可一邊靠牆的兩張條凳上，還放着一個被褥卷，旁邊摞着一摞長木板。
破舊的餐邊櫃裏裝着鍋碗瓢盆，兩個熱水瓶和一袋土豆因爲沒地方放，只要和其他衆多的雜物一起擱在地上。
亂，房間裏很亂。
可白中書和玉晗這一對父母多年的生活習慣，都是把家裏收拾得整整潔潔……
白玉嬌緩緩轉頭，目光落到白中書和玉晗兩人身上。
兩人還是如以前一樣氣質儒雅，可是兩鬢已然霜白，大概因爲經常皺眉，眉心有幾道很深的“川”字紋，看着她的眼睛溫柔含笑，臉上卻滿是被生活的愁苦沁染的痕跡。
白玉嬌張了張有些發乾的嘴，終於還是喊了出來：“爸，媽，我們家……怎麼搬到這裏？”
白中書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爸爸……對不起你。”
白玉嬌嘆了一口氣，把凳子扯了過來，擺到父母面前：“你們先坐，坐下來再說到底怎麼回事。”
白中書雖然坐下來了，卻還是沒有張嘴，還是玉晗開了口：“嬌嬌，你還記得以前經常來我們家的那位鍾爺爺嗎？每次來都喜歡給你帶糖果的那位。”
白玉嬌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實有幾分印象：“爸爸的那位老師鍾……衡？”
玉晗點頭：“大前年，他出國了，沒有再回來，他們讓你爸寫一封跟他斷絕師生關係的聲明登報，你爸不同意……”
白中書是鍾衡的得意門生，兩人交往甚密，鍾衡本來是因公出國，卻脫隊未歸，白中書自然受到了牽連。
白中書相信自己的老師絕對不會是出賣祖國的人，所以堅決不願意寫那份斷絕師生關係的聲明，因此被冠上了疑似與敵特有關係的帽子，受到了審查。
大前年……
白玉嬌想到這個時間點，神色不由一頓。
原主的記憶裏，也有一些家裏氣氛緊張的端倪，只是之前太天真不諳世事，並沒有深想。
再之後，就是白中書和玉晗着急把女兒和小兒子送去下鄉插隊，明着是當知青，暗裏是想讓他們離開這裏先避避禍。
女兒嬌養大的，心裏存不住話，容易被人套話出來，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乾脆把這事瞞着女兒。
原主哪裏知道父母的苦心，一聽說要下鄉就哭鬧着不肯去。
不想去也簡單，只要在城裏工作了，就能不下鄉。
可家裏那種情況，別說沒能力給女兒找工作，就算能找，也不敢給她找。
原主就瞅上了大哥白玉章的工作，想讓大哥去下鄉，她頂大哥的崗。
可白玉章當時的崗位是廣海設計院的助理設計師，這工作哪是剛剛高中畢業的白玉嬌能幹得來的？
再加上留在廣海遇上危險的不可控性太大了，所以家裏不同意、白玉章也不讓妹妹頂這個崗。
因爲這個，從小要什麼基本就能滿足的原主纔會情緒爆發，認爲父母偏心大兒子。
白玉嬌接手這身體，接收到的自然是原主最強烈的情緒，現在再細細想想，什麼父母偏心，大哥自私啊，根本都是怕她留在廣海會跟着家裏出事！
見妹妹神色恍然，知道她應該是想通了，大哥白玉章伸手揉了一把她發頂：“你一直跟家裏賭氣，家裏寄過去的東西也不肯收，還要退回來，知道你這牛脾氣倔着，我們沒辦法只好把東西寄給玉洲，再讓玉洲寄給你……”
“上回玉洲給家裏匯了一大筆錢回來，說是你在那邊發了點橫財。剛好家裏現在這情況也算平穩了，爸媽就琢磨着把錢全花了，走門路在單位給你們辦了個返城證明回來……”
白玉嬌一時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合着跟家裏彆扭了兩年，小丑竟是我自己？
見女兒臉色有些怪，玉晗急忙打開大兒子的手：“你還是當大哥的，別把嬌嬌的頭髮給揉亂了。嬌嬌以前是年紀小不懂事，這不，長大了就懂事了……咦，怎麼有股糊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