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局意識到什麼,衝上前唰拉奪過那張紙,只定睛一掃,就屏住了呼吸。
譁車頂塵埃被撞擊簌簌而下,江停擡頭一瞥。
嚴峫仰躺朝上,雙臂交叉,在剛纔千鈞一髮之際抵住了對方的手肘,殘酷漫長的角力讓兩人的表情都微微扭曲,汗水一滴滴從臉上蜿蜒而下。
“誰他媽要死在一起”嚴峫咬牙切齒道,目光因痛苦而格外彪悍銳利:“你自個去死吧,老子偏要跟江停一道活”
他驟然屈膝前蹬,那是個閃電般犀利狠毒的倒掛金鉤;聞劭眼皮一跳,只覺面門厲風撞來,措手不及間被當頭一腳失去平衡,登時摔下了車
嚴峫鯉魚打挺起身,劈手抓住鋁合金架,扭頭只見身後已經不見人影。
摔路面上了還是被碾進車底成肉泥了
嚴峫狼狽不堪,不住粗喘,一道道汗跡混合着鮮血與塵土,從結實的脖頸淌進了襯衣領。突然他瞥見什麼,低頭只見車尾後,聞劭也正喘息着踩住保險槓,死死抓着備用輪胎。他鋼鐵般的手指青筋暴起,力
量確實相當驚人,在車輛劇顛和狂風呼嘯中竟然還能勉強固定身形,始終摔不下去。
“我艹”
嚴峫脫口大罵,但一時無計可施,只得弓身抓住車門邊緣,裹着寒氣翻進了副駕。剛落坐他就嘶地倒抽一口涼氣,按住自己腹部,竟然摸出了一手溫熱黏膩的血。
吉普轟然飛馳,江停一打方向盤,神乎其技地繞過山壁之下坍塌的碎石:“你怎麼了”
嚴峫眼底微光閃爍,不動聲色把掌心在褲縫邊蹭了蹭:“沒什麼。”
“你受傷了給我看看”
“沒事,沒有。小心”
前方二十米,又是一堆亂石從右側車燈下閃過,將原本山路幾乎堵絕,只要撞上必定車毀人亡。眨眼間江停踩油門、拉手剎、橡膠輪胎髮出刺耳尖嘯,從亂石中呼然穿過,前方地獄般黑暗的夜幕迎面而來。
副駕車門已經沒了,嚴峫死死抓着安全扶手,在澎湃風聲中吼道:“爲什麼不開遠光燈”
“”
嚴峫一偏頭,後視鏡中映出江停堅冰般深刻清晰的臉。
“快沒油了,”他低聲回答。
嚴峫瞳孔猝然縮緊。
“嚴峫,你聽我說。”江停冷靜地開口道,直視着車前窗,緊挨他左側便是黑不見底的斷崖深淵:“你腳下有把匕首,後座地上還有把槍,先試試看能不能摸到;現在這段路太窄,你那邊又緊靠山壁,跳車危險性太大”
“住口”
“待會我數三二一就把車往左開,喊跳的時候你立刻跳。這下面落崖可能有幾十米,萬一你沒跳出去,那就”
“跟你說了住口”嚴峫終於從後座地上夠着槍,粗暴塞進江停後腰槍套,然後撿起匕首,打開雜物匣,赤紅着眼盯着那堆炸彈。
金屬球被包裹在密密麻麻的電線裏,貌似隔着一個巴掌的距離,但他知道,碰撞也只是剎那間的事情。
哪怕江停能在這驚怖的死亡山道上開到最後一刻,當汽油耗盡時,輪胎也自然會停下。
他們的生命已經在以分鐘爲單位倒計時了。
“我艹他媽,”嚴峫拿着刀在電線上筆畫來去,嘶啞道:“這玩意到底怎麼弄直接斷線行不行我割斷哪根線,要不我直接把儀表盤拆了”
突然江停一伸手,掌心握住了他皸裂流血的手指。
“你聽我說,嚴峫,”儘管車燈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卻彷彿有一層平靜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
“其實在情緒感知方面存在問題的不僅僅是聞劭,還有我。”
嚴峫怔怔盯着他。
江停手極其冰涼,但掌心卻乾燥無汗,彷彿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無法撼動他靈魂深處堅定、平穩的力量。
“我整個少年乃至青年時期,都懷疑自己有某種情感障礙。我沒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對愛情全無觸動;工作後我對手下沒有任何個人關心,對上級只是有事說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來都不過只是義務。我把自己隔離在了所有社交關係之外,所有已知的人類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體會到的,就是憎惡。”
江停頓了頓,說:“我憎恨吳吞,厭惡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毀他們蜘蛛一樣無處不在的利益網,除此之外心裏幾乎沒有其他感覺。”
嚴峫竭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熱,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這緊促的交握似乎能傳遞給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見了你。”
吉普右側靠近山壁的那一邊,坍塌石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多,彷彿正預示着前方不同尋常的路況。
汽油越來越逼近底線,警示紅燈不斷亮起。
“如果我在年輕時遇到你,也許很多決定命運的細節也會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會早早就開始一段很好的戀愛。但還好我們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讓我還來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視的自己,以及從來不敢承認的感情我想報仇,不是出於任何責任或義務,是因爲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想到我不敢面對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氣,他沒有看嚴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顫抖:
“同樣我讓你跳車,也並非出於人性本善或犧牲精神,而是因爲你是我的愛人。”
風聲突然消失,喧囂歸於寂靜,漫漫黑夜在眼前鋪開長路。
那旅程盡頭閃爍着星辰般微渺的光點。
嚴峫俯過身,在江停鬢角印下一吻,沙啞道:“你把車門打開,待會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來,似乎有一點傷感:“可我這邊是懸崖”
這盤山道是順時針方向行駛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就註定了今天的結局。
但嚴峫還是堅持:“你把車門打開。”
江停目光一轉,兩人在幽暗中短暫地注視,嚴峫帶着鐵鏽的炙熱呼吸拂在他嘴脣間。
“”就像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無數次溫柔妥協,江停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打開了駕駛座邊的車門。
下一刻,他只感覺嚴峫擡手用力地、緊緊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駕門,爬上了晃動的車頂。
這是要幹什麼
江停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只見後視鏡裏紅藍光芒急閃,好幾輛警車同時加速追了上來,北風中隱約傳來擴音器呼喊,但內容模模糊糊難以聽清。
噌
江停覓聲一轉頭,驀然變色。
嚴峫雙手緊抓車頂,腳踩在駕駛座那一側車門口,整個人凌空吊在車外,背對着懸崖,只要稍微失手便會掉進萬丈深淵
“別怕我護着你”嚴峫在凜冽寒風中喝道:“我在這裏”
“你幹什麼”江停驚怒失聲:“上去”
“跳我抱着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風馳電掣的警車越來越近,隻字片語終於隨風傳來,那是餘隊已經叫啞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體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車重複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請立刻跳車”
車尾後,聞劭眼底劇烈一縮。
嚴峫和江停不約而同,掉頭往前望去。車燈朦朧越過黑霧,遠處隱約一面頂天立地的黑牆,正迅速由遠而至
“聽到沒江停”嚴峫的暴吼幾乎破了調:“給我出來立刻”
“你他媽的給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塊炸死,媽的一塊死”
塌方凝固後的巨大山體近在眼前,彷彿死神展開骨翼,懸於半空,淹沒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聽我說,我愛你,這次咱倆都是勝利者。”嚴峫音調陡然變爲哀求,發着抖說:“來,別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媽的給我出來 你他媽的給我跳”
巨石轉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迴盪在山澗,下一秒,江停縱身衝出車廂。
從高處向下俯視,整個世界化爲無聲。嚴峫被衝力撞向半空,狂風高速呼嘯,他張開手臂緊緊裹住江停。
吉普一頭撞上山壁
轟
天地間爆出一團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強光中,兩個緊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拋出弧線,墜向了不可知的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