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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如飛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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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黃保儀正在桌前清理畫上的污墨,一絲不苟、物我兩忘,直到脖子痠痛擡起頭時,纔看到一個上等宮女裝扮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等候在跟前。

    黃保儀想起這個女子正是那夜在中秋夜宴上朝自己胸前潑茶的宮女,她不是糊塗人,知道此女朝自己潑茶是有意爲之,只是不明白她爲何如此

    黃芸微微一笑,“姑姑爲何這樣看着我”

    慶奴的眸光有些癡纏,有些羨慕,悠然喟嘆道:“我若是一個男人,也會喜歡你。”

    “哦,是嗎”黃保儀放下手中的畫,對於這樣的褒讚,早已成爲她少女成長歲月裏的慣常風景,所以她常常以一種清高怡寧的姿態來面對衆人欣賞的目光。

    她望向慶奴的眸子雅淡明澈,卻有着令人心驚的穿透力,“那日你故意往我身上倒茶,好讓我進宮來,爲的就是讓我博得國主的喜愛”

    “我果然沒看錯,姑娘是聰慧之人。”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慶奴微微一笑,“難道姑娘自己不願意嗎”

    黃保儀面容素潔清雅,默然不語,等着慶奴將話說下去。

    “如果你心中沒有盛下對國主的相思情,如果不是愛到深處無力自拔,你又怎會舉辦一次次文學盛宴又怎會編纂沽酒集,引起江寧求取詞集風潮、並因此驚動國主又怎會在文苑館畫舫上大出風頭,藉此引起國主的注意你很聰明,你不同於其它女人主動地獻媚邀寵。你做這一切都是爲了讓國主發自真心地去接近你,去欣賞你。如果國主恩寵於你,那也與施捨的感情不同,那將會是他對你的真正尊重與愛護。”

    “姑姑果然是隨侍在國主身邊的紅人,看人的心竅穎慧,只是姑姑再通透也說不透一個真字,一個情字。我並未像你那般說的聰明,更不會費盡這些心計、耐心去博得國主的好感。我所能秉持的不過是對他的真摯仰慕,以及文人之間的心心相惜。不錯,早在多年前初讀國主的詩詞之後,我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個詞人,那時候的他就是我的夢中人,博文風雅,溫潤如玉,可我從未想過處心積慮地接近國主,無論是我編纂詞集,還是昌江寧文風,都是率性而爲,真情而發。”

    “就算姑娘沒有刻意爲之,如今也算是心想事成,姑娘以後能紅袖添香再也不是可望不可即之事,國主再也不是姑娘的夢中情人,而是姑娘枕邊實實在在的情郎。”

    黃保儀輕輕搖了搖頭,“你如今喚我姑娘,便也知如今我雖有封號,可卻算不上宮中主子娘娘,等同於這後宮中的女官而已,我若能以一己之力爲國主排憂解難,撇去他眉宇間的隱隱憂愁,於我而言已經很知足了。”

    慶奴不置可否,從紅木書架上取下了一本蒙塵的文心雕龍,拂去上面的灰塵,“我雖然只略略識得幾個字,可也知道這文心雕龍算得上經典著作,姑娘以爲它爲何卻束之高閣,紙頁變得枯黃,幾乎被蟲蛀呢”

    “因爲宮人懈怠才致使它蒙了塵。”

    “姑娘錯了,因爲國主的青玉案上常常擺放着其它的書冊,所以才讓這部經典被遺忘。”

    “我想姑姑今日來不是跟我說這本書的吧”

    慶奴微微一笑,“姑娘聰慧,在我看來,姑娘亦如這部書,而國後孃娘如國主青玉案上的書冊,以姑娘的品相,姑娘這部書可是比國後那部書更珍貴,不應該被冷落了。”

    黃保儀頓時明白慶奴的來意,原來是要她對付國後孃娘,遂冷冷道:“姑姑的話可是錯了,一部書是否被翻閱,不在於它的厚重與否,不在於它的價值與否,而在於它是否稱人的心意,國後是一部讓國主稱心的書,自然會有她應得的恩寵與地位,姑姑與我又何必看着眼紅”

    慶奴不料黃保儀如此冷漠,憤憤然勸道:“姑娘也未免太看得開了,也太天真了,要知道,一旦入了這後宮的門檻,可就是與往日詩情畫意的日子相去甚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你不提防國後,她也早晚會對你下手。”

    黃保儀風淡雲輕,不以爲意,“你要我提防國後,只有一個原因,你雖然名義上爲國主身邊的伺候姑姑,可說到底也是國主的女人、是國後的情敵,若不然,你也不會這麼恨國後孃娘。姑姑,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慶奴的身子微微一震,不曾想黃保儀看起來清傲如仙、不問塵俗,卻洞若觀火,一絲不差地看清了她的境遇、她埋藏心中的祕密。

    她索性坦白承認,“不錯,我的確是國主的故人,

    可若不是國後孃娘獨房專寵、妒忌成性,我又怎會連國主的御妻都不是怎會淪爲一個老宮女的身份又怎會只能以奴婢之身老死宮中”

    黃保儀一雙剪水秋瞳凝望着慶奴,平靜無瀾,卻又璨若明星,“可在我看來,國後孃娘雍容寬厚,全不像你所說的善妒心硬。姑姑現在的境遇,未嘗不是你自己的緣故,亦或是命運的安排,又如何遷罪於國後孃娘一人”

    “命運的安排難道你還真的信命”慶奴發出一聲聲極爲不屑的冷笑,“國後寬厚那只是你表面上看到的而已,罷了,我亦不想多言,只是,如果姑娘執意如此,不邀寵,也不扳倒國後,到時候姑娘變成了今天我的這樣子,可就別怪我沒提醒你”

    說罷,慶奴甩袖而去。

    黃保儀望着慶奴略有些單薄的身影,若有所思,後宮女人皆無寵幸,難道真的是國後孃娘一手遮天嗎

    後宮是非紛紛擾擾、千頭萬緒,她只願遠離這亂絮一樣的世界,躲入蓬萊洲上的香楓殿中,與詞章史書爲伴,與清風皎月爲侶,與對國主的欽慕中,詩意地棲居一天又一天。

    可躲不過的終究是躲不過。

    這一日,國後身邊的宮女傳來手諭,請闔宮的嬪妃御妻入柔儀殿。

    國後仁厚,免了宮中嬪妃御妻們的請安禮,故而衆宮中佳麗也只在初一、十五、節慶日或國後傳召時才五彩繽紛地聚集一堂。

    黃保儀趕至柔儀殿時,殿中已經鶯鶯燕燕地擠滿了一堂,唯有她素服簡妝,月白繡衫水裙,雲頂髮髻,數支鈿釵,配以銅鍍金點翠珊瑚蠟梅簪恰到好處,再綴以水晶瓜實耳環,素面上薄掃胭脂,似是踏蓮而來、披帛着水霧而來,氣質出挑,與衆不同。

    衆人以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那些胭脂俗粉又怎看得到她與生俱來的書香氣質見她面容雖然秀婉,卻也不至驚世駭俗,更兼她衣裙非道衣非仙袍,心中已經小瞧了不少。

    裴婕妤笑道:“黃妹妹可真是姍姍來遲呀,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昨夜服侍官家去了。”

    數個嬪御忍不住捂着嘴笑,衆人皆知裴婕妤話中之意。

    胡淑人亦道:“妹妹不也是跟我們一樣被國主晾着麼,怎麼身子就嬌貴一些擺出這一副享盡恩寵的姿態是要給誰看呢況且,妹妹只不過是守着德昌宮而已。”

    黃保儀不理會旁人的冷言冷語,神色清怡如常,聲音婉轉可聽,對國後不卑不亢地說道:“嬪妾的蓬萊洲距離柔儀殿最遠,嬪妾又不願乘坐步輦,才至晚了時辰,國後孃娘若是要罰,嬪妾甘願領罪。”

    國後溫然道:“蓬萊洲的確十分遠,還要乘舟才能至此,你遠道而來,性本清潔,本宮怎會罰你你們都坐下吧。”

    衆人都坐下後,那胡淑人坐在黃保儀身後,往前探着身子使勁地嗅,此時的行爲舉止不端不雅,更爲不敬。

    裴婕妤問道:“胡淑人,你在做什麼呢”

    胡淑人尖着嗓音說道:“我聞聞黃妹妹的身上可有男人的味道”

    衆人又是一陣掩脣而笑,裴婕妤笑道:“那你聞出了是什麼味道了沒”

    嘉敏神色大爲不悅,斥道:“胡淑人在本宮殿中,你也出言不遜,實在是無禮至極,掌嘴”

    胡淑人身子一哆嗦,忿忿不平地倔着嘴,“嬪妾又沒有說錯話,黃保儀在未入宮時常扮作男兒裝,迎四方賓客,想來是見多了各色各樣的男人”

    “住嘴”嘉敏若不是打斷她話,真不知她還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元英上前,“啪”地摑了胡淑人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摑得胡淑人的半邊臉都腫了,元英本來曾就是在掖庭做粗活的,是個手重的,幾個耳光打下來,那胡淑人如何受得了釵環盡散不說,她本就蒼白的臉此時浮着一層紅黑色,像是病透的人,看着怪瘮人的。

    裴婕妤看得有些害怕,拉下了臉面勸道:“國後孃娘,胡淑人的話雖然說得多了點,但也沒有胡編亂造之語,更何況她近來身體不是很好,常常咳嗽,有幾次還咳出血了呢”

    嘉敏雖不喜裴婕妤,但見她所說的話有理,命元英住手。

    嘉敏道:“宮中有些人舌頭長,保儀無需與他們計較。今天本宮讓你們來,就是讓你們來挑一挑東西帶回去的,這一盒是吐蕃進貢的金花銀器,剛剛是國主差人送了過來,保儀既是宮中的新人,就你來先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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