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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消失的男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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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塾是從來不許學生帶玩具進場的,和先生已經就類似問題打過好多貪玩學生的手板,此刻,他卻從容地讓蒲子軒接過玩具。

    蒲子軒也明白,祝元亮這樣的窮孩子,從來就買不起什麼像樣的玩具,這把彈弓是他自制的,當初兩人去打燕子窩的時候,祝元亮得意地展示過他的傑作,卻捨不得讓蒲子軒多玩上一會兒。

    此刻,蒲子軒把彈弓握在手裏,心生百感,被祝元亮趁勢拉入私塾。

    蒲衛海沉默地看着這一切,緩緩起身,踏上馬車而去。走出不遠,又折回來,把蒲子軒叫到私塾門口。

    蒲子軒欣喜若狂,以爲父親不走了,誰知,父親只是從脖子上取下一根項鍊,戴在他的脖子上道:“這是我們蒲家的祖傳之物,以後,你洗澡、睡覺都要戴着它,關鍵的時候,它或許可以救你的命。”

    這根項鍊着實奇怪,吊墜不是什麼金銀珠寶,而是一塊墨綠色的琥珀,嵌在裏面的也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一小撮毛筆的筆毛。

    交待完畢,父親再次上車離去,蒲子軒忍不住又是一陣大哭,喊道:“爹爹……爹爹……”

    蒲衛海這次終歸沒有回頭,只是拋下一句:“軒兒,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那一次是真正的訣別,父親留給蒲子軒的回憶終止於漸行漸遠的馬蹄聲,那段馬蹄聲如此淒涼,七年來,一直在他的心頭回響。

    父親曾經給了他全部的愛,突然之間,“爹”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幢空蕩蕩的大房子和用不完的錢財。

    那之後的七年,時光對蒲子軒而言,時而過得飛快,時而又過得平緩,家中生意早已停止,但他仍然能時不時地收到爹託人帶回來的包裹,裏面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用品,卻沒有隻言片語的信件,甚至連郵寄地址也是空白。

    爹,你究竟去了哪?

    蒲子軒只能在夢境中見到父親,夢中孩提時的他,站在院子中,和父親一起望着天上的星空,丫聲丫氣地問:“爹爹,我娘到底去了哪裏啊?”

    父親道:“娘在你兩歲的時候,就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走路要走多少天?”

    “呵呵,那地方走路到不了。”

    “那騎馬呢?”

    “騎馬也到不了。”

    “那麼坐火車呢?”蒲子軒雖然沒見過真正的火車,但是父親說過,在他出生前幾年,世上已經生產出了一種叫做“火車”的坐騎,它又重又長,卻跑得比的盧馬還快。

    父親便抱住他,慈祥應道:“火車也到不了哦,娘在哪裏,爹爹也不知道,或許她正在天上的哪顆星星上,守護着咱們。”

    多年以後,父親才告訴蒲子軒:“娘死於一場爭鬥。”

    蒲子軒常常在這樣憂傷的夢境中醒來,望着孤單的房間,淚流滿面,卻又無能爲力。

    另一方面,蒲子軒看着和先生一天天地老去,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在蒲子軒十六七歲之際,他已經咳喘得很厲害,卻依舊拖着老態龍鍾的身軀,給學生聲情並茂地講好每一堂課。

    就在蒲子軒年滿十八歲不久,和先生像是終於完成了蒲衛海的託付,竟然一病不起,當年年底,他沒能熬過那個寒冬,駕鶴西去。

    聽和先生的老伴兒講,和先生原本是對中國充滿信心的,可是咸豐六年,也即西元一八五六年,以英國佬爲首的洋人再次把清廷打得一敗塗地,雲南又爆發了大規模的回民起義,他們居住的省份,搖身一變成爲了杜文秀創建的“回教國”,和先生便對中國的前途充滿了失望,竟然以吸食阿片的方式來麻痹自己,身體也就一日不如一日。

    蒲子軒無法想像,那個在課堂上談古論今,一門正氣狠批阿片誤國誤民的老先生,躺在牀上抽大煙的形象會是何等悲涼。但蒲子軒對他仍懷有敬意,因爲先生在彌留之際,嘴裏念道的是兩個字“變革……變革……”

    和先生終究是意識到了那些陳書舊經的迂腐,這讓蒲子軒欣慰,但他永遠無從得知和先生口中的“變革”是什麼樣子了。皇帝老兒、太平天國、回教國,乃至那些洋人,都聲稱要改變,要給國人建立一個更加完美的國家,誰知道和先生心目中的完美國家是何等模樣呢?

    蒲子軒給和先生送去了一個豪華的花圈,落上了蒲子軒和蒲衛海的名字。

    這一頁總算是翻過去了,隨後的一年來,父親依舊杳無音訊,失去了和先生的教誨,蒲子軒變得更加自我而隨性。他對父親的感情,已經由原來的思念變成了埋怨,甚至帶着點憎恨。

    那個消失的男人,既然你不願意露面,既然你覺得錢可以給我解決一切難題,那麼,就讓我好好享受這別人夢寐以求的浮生若夢吧。

    同時,他也慶幸父親及時終止了經營兵器的家業,否則,這兩年多來,雲南各地成了清軍和回民起義軍你爭我奪的戰場,蒲家若仍守着那麼大的兵器庫,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虧得父親及時解套,他纔可以過上閒雲野鶴的好日子。

    “我有用不完的錢,我有絕對的時間和自由,國家、民族、社會、家庭,都他奶奶的給我靠邊站吧!這玉龍雪山下的麗江小城隨時會成爲戰場,財富隨時會重新洗牌,我若不在尚且富足的時候及時行樂,如何對得起與生俱來的這麼大一筆財富?”

    蒲子軒心血來潮,給父親留下的豪宅掛了一塊牌匾,寫上“開心府”三個字,努力向世人宣佈他的活法:“我睡的牀是進口的小葉紫檀打造,我的牀單棉被都是江南頂級的絲綢製品,我的枕頭則是藍田玉,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生活嗎?”

    青樓、酒樓、賭場,成了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像個王爺一樣,時不時爲了一些及時的行樂一擲千金,享受着人們一口一個“蒲公子”圍着轉。

    “大清皇帝、洪天王、杜大元帥,他們的日子也不外如是吧?當然,我也有一個底線,絕對不會去觸碰,那就是我深深痛恨的阿片。”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西元一八六三年,石敢當在壯烈犧牲後不久,蒲子軒十九歲時,遇到了那隻命中註定會相遇的狐狸,從此命運對他有了別的安排。

    是的,狐狸。此事,還得從一場戲曲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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