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蹉跎了十多年歲月,忍受了十多年痛苦,除了一身換不來任何真金白銀的才學,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失去的周鞅,早已是心如死水,不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期望,甚至沒了要傾訴自己的衝動。
他沒打算跟趙寧這種因爲出身高貴,相比之於他,人生一帆風水的公子交心。他也不屑於跟這種人交心。
但趙寧的態度刺痛了他的自尊心,這是他臨死也不能拋棄的東西,所以他憤怒。他決定讓趙寧知道他並非是一個鄙陋之人,再順便讓趙寧明白,對方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道其實一無所知,也根本不瞭解人世有多複雜。
趙寧那句“願聞其詳”,說得平靜無波,但讓周鞅意外的是,他從對方的眼神中,分明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痛苦之色,濃得猶如實質,像劍一樣鋒利。
他想了想,稍微改變了方纔的想法,說道:“在公子看來,死亡是懦弱,那是因爲對公子而言,只要有勇氣能做一個大丈夫,人生就會太差;但對我而言,死亡是解脫,我的生活就是苦難疊着苦難,折磨疊着折磨,無論我有多努力,多有勇氣,解決多少問題,依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如果人生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如果生活就是忍受永無止境的折磨,那爲什麼不結束這種痛苦?我的勇氣無法改變我的生活,難道我的勇氣還不能讓我得到解脫嗎?
“對公子而言,生活有檻,邁過去了就能雨過天晴,那是因爲公子並不缺資源,東山再起重頭再來並不難;但對很多平民百姓而言,他們幾乎沒什麼資源。
“所以一些對公子來說什麼都不算的困難,對他們而言就是斷頭臺,生活中很多檻是邁不過去的,一個挫折就足以讓他們萬劫不復,死在風雨中的窮苦人不計其數,他們並不能看到雨後的彩虹。
“要是人人都能撥雲見日,這世上哪裏還會有那麼多失意者,豈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璀璨的人生?
“生活在柴米油鹽中,一輩子都沒有成就的普通人是絕大多數,他們大多是平民百姓,不是他們不夠努力,而是努力一文不值,太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而且他們還是幸運的,因爲他們沒有碰到過不去的檻。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只打算做一個普通人,那我或許不會這麼痛苦,這世上有那麼多人活得跟一草一木也沒有區別;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是平庸無能,沒有雄心壯志,不執着的想着出人頭地,我也不會這麼痛苦,可我偏偏年少有才,名動一方;
“如果我的生活沒有遇到過不去的檻,就算有無數其它大大小小的挫折,只怕我現在也早已是一方刺史,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被生活逼得只能跳水自殺?”
說到這,周鞅停了下來,大概是覺得自己不該說這麼多,說了,趙寧這種生活大體順利的富貴公子也不能理解,完全就是白費力氣,沒有意義。他自嘲的笑了笑,拱拱手,打算等趙寧迴應後就離開。
到了這時,他胸中的鬱壘多少傾瀉掉一些,雖然小的沒什麼用,但至少對趙寧已經不再有那麼濃的戒備與敵意。
趙寧迴應了周鞅。
他的迴應,讓周鞅看他的眼神,變得徹底不一樣。
雖然他只是微微點頭,但說出來的話,卻再一次重重擊中了周鞅的心。
他說:“我雖然未必完全理解你說的話,但我至少明白一點:一味的想着要死的事,一定是因爲太過認真的活。”
周鞅愣了愣,張了張嘴,滿臉不可思議。
自暴自棄的人,會想着一了百了;沒有遇到過不去的難處的人,會嘲笑譏諷前面那類人,說什麼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嗎;而只有到了第三層的人,才能說出趙寧這番話,他們知道活着比死更難。
這也正是周鞅不能理解的地方。
趙寧這種富貴公子,又只有十幾歲,怎麼會對人生的複雜多堅有如此認識?
趙寧看着發怔的周鞅,笑了笑,“一旦認定自己是個英雄良才,就再也無法接受庸碌無爲的命運。先生之所以這麼痛苦,絕大部分是因爲這個吧?”
周鞅如遭雷擊,禁不住後退兩步,“你.....你竟然懂我?”
趙寧站起身,理理衣袍,向周鞅鄭重行了一禮,“之前是趙某唐突了,言語間對先生多有不敬。生與死,都只是一種人生選擇罷了,並無哪個高尚哪個卑微的區別,更不應該被指摘。”
周鞅嗔目結舌:“你......竟然認爲我自殺沒錯?”
趙寧認真道:“如果你太累,及時的道別沒有罪。”
周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時間,他淚眼磅礴,哭得雖然無聲,但很快就成了一個淚人,肩膀抽動的就如一個小孩。
趙寧招招手,馬上就有青衣人爲周鞅送來坐墊、小案,爲他奉上酒水、喫食。趙寧也讓人將身後的太師椅撤去,同樣是在蒲團上席地而坐,舉起酒杯對周鞅道:“河上風大,既然先生不願換下衣裳,那麼就請滿飲此杯,暖暖身子。”
周鞅早已抹掉眼淚,正是覺得侷促的時候,聽到趙寧這麼說,順勢舉起酒杯:“趙公子請!”
兩人飲罷一杯,相視大笑,彼此之間再無敵意這種負面情緒,隨後的交談也變得親和自然,雖然不至於像是多年故友,但也自在了很多,說是朋友都不爲過。
楊佳妮旁觀了整個過程,對趙寧迅速折服周鞅這個,明顯傲骨猶存且敵視富貴人家書生的手段,既感到驚訝,又歎服不已。
趙寧說得那些效果極爲明顯的話,她思索了良久,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理解,但無論能不能理解,對跟她同齡卻能說出這些辛酸苦痛之言的趙寧,她充滿了好奇。
她想不明白,趙寧是怎麼能領悟這些道理的,就好像趙寧經歷過無數苦痛磨難一樣。但實際上,她並未聽到過趙寧有這方面的經歷,頂多能說趙玉潔的事算一個,但怎麼都無法讓趙寧領悟得這麼痛徹心扉。
楊佳妮只知道一點,面前這個同齡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如果說趙寧之前只是心思縝密、精通戰事,那麼現在對方已經幾乎到了無所不能的地步。
凡此種種,讓楊佳妮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同齡男女之間出現這種情愫無疑很危險,尤其是女人在對一個男人有了這樣的情愫後,接下來通常就會是無可救藥的喜歡上對方。從感情上說,楊佳妮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畢竟她是“仇恨”趙寧的,是要在對方身上找回顏面的,如今都還沒好好揍對方一頓,怎麼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