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五年正月十六。
新法自今日開始施行。
清晨,趙寧站在東宮主殿屋頂,面朝大晉天下,在藍天白雲下縱目向南遠眺。
大晉能否塑造一個新的世界,皇朝文明能否再上一個臺階,趙寧的心血能否得到回報,將從今日開始有一個明確結論。
“曾經有人跟我說過,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有朝一日會實現,不過那得有一個堅實基礎——生產力發展到了相當高度,世界物質財富極大豐富。”
院子裏響起一個慵懶但不隨性的聲音。
趙寧循聲望去,看到干將正在院子中央停下腳步。跟干將相處了這麼久,趙寧已能沒有障礙的理解對方口中的各種名詞。
趙寧正打算從屋頂落下來,不料干將擺了擺手,竟然制止了他的這個意圖:“你就站在上面,到了那個位置,就不要輕易下來了。
“說說看,你怎麼看待我剛剛這句話。”
趙寧沉吟半響,說了三個字:“有道理。”
干將搖搖頭,眼底掠過一抹濃烈的悲傷,接下來的話每個字都有嘔心瀝血之痛:
“當符文科技發展到相當高度的時候,皇朝對天下的掌控力將強大到可怕的程度,屆時任何反抗的苗頭都會被掐滅在搖籃裏。
“帝國之內不會再有反抗者,亦不會再有真正的反抗發生。
“當下層平民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一切當然是上層權貴說了算。
“現在,你還覺得希望在未來嗎?”
趙寧明白了干將的意思,思索着道:“所以越是古老的年代,朝廷對天下掌控力越是薄弱的時候,百姓反抗就越是容易。
“百姓每每開始反抗,都是在沒飯喫快要餓死的時候,對百姓而言,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沒必要拿起刀冒死搏命。
“所以當文明發展到久遠的未來,物質豐富到極致,百姓都能喫飽穿暖,屆時無論遭受怎樣的壓迫剝削,都會再無拼命反抗的動力與勇氣。
“到了那時,壓迫剝削將成爲不可打破的世道規則。”
干將點點頭,對趙寧的領悟很是讚賞,但同時他的目光又無比悲傷,顯然對那樣的“未來”痛心疾首。
他道:“在夏朝之前的部落時代,財富有限,剝削有限,部落之主跟部落平民相差不大,但隨着這天下財富激增,部落之主成爲天子,平民喫飽都難。
“歷朝歷代以來,財富的膨脹沒有帶來公平正義,只是加劇了皇朝內部的不平等,財富越多,不平等就越大。當符文科技發展到極致,上下懸殊將猶如雲泥。
“所以,寧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站在高高的主殿屋頂,看着院中渺小的干將,肩膀上就是天空的趙寧,當然能夠理解干將的話中之意。
他道:“符文科技的發展,不會帶來我們想要的那種高等文明。想要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只能把握住現在的機會。”
干將道:“不錯。我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當下。寧小子,世間萬般法皆爲虛妄,橫有八荒縱有萬載皆是虛無,唯有能夠把握的當下才是真實。”
說到這,干將向趙寧拱手一禮,莊重到近乎虔誠,“大晉天下的希望,全都在此一役,寧小子,拜託了!”
趙寧緩緩吸了口氣。
這一刻他明白了,干將開始這場談話的時候,爲何要他站在屋頂。
他本就在這個位置,而這個位置決定了,他要扛起整個天下,他當得起干將的敬重,也必須擔起下面所有人的希望。
趙寧再度縱目遠眺,橫平豎直的市井街坊,浩渺遼闊的萬里江山,在他的視野盡頭延伸出去,如一副沒有滄海桑田沒有斗轉星移,只存在於此時此刻的畫卷。
這副長卷裏充滿了悲慘黑暗、醜惡不公、苦難哀愁,等着他執筆繪新天。
趙寧面色如鐵,目光堅定:“心向光明,九死不悔!”
......
曹州,冤句縣。
曹州本不是個有多特別的地方,近些年來卻成了四戰之地。
齊朝跟天元王庭國戰時,這裏是中原大軍抵禦博爾術南下精銳的前沿,州內每座城池幾乎都經歷過兩軍反覆爭奪,城牆被將士的鮮血一遍遍染紅過。
國戰罷了,曹州百姓本以爲會天下太平,大家都有好日子可過,孰料平靜歲月持續了不到兩年,烽煙便再度籠罩了這裏,而且一經開始便難望盡頭。
鄆州義成軍節度使耿安國,在以下克上公然造反後,不僅沒有被朝廷王師征討,反而被大晉承認了節度使之位,這對不瞭解內情的人而言可謂是奇事一件。
按理說耿安國得了大晉朝廷如此厚恩,應該本份爲官踏實做事保境安民,孰料最近這一年來,耿安國竟然厲兵秣馬,突然攻佔了曹州。
曹州毗鄰汴梁,耿安國的大軍突然到了忠武節度使張京眼皮子底下,後者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於是在曹州刺史向他求援的時候,立馬發兵進入曹州。
忠武軍與義成軍在冤句縣遭遇,旬月之內交手十餘陣,互有勝負,基本算是平分秋色,一時間誰也沒能奈何誰。
眼看短時間內無法大勝對手,爲免無意義消耗巨量糧草,耿安國與張京各自退了大軍,只留下小股精銳相互對峙,打算重振旗鼓之後再來。
就這樣,冤句成了一個兩邊不靠,兩邊不管的地方。
冤句區區一個縣邑,守卒衙役加在一起也不過數百,卡在忠武軍與義成軍兩個龐然大物面前,日子可想而知是何等煎熬。
沒多久,流落到冤句縣的曹州刺史,便帶着衆官員棄城而逃,回京城去了。
早在耿安國藉口一股盜竊了義成軍軍糧的鄆州匪盜逃入曹州,他要來剿匪的時候,曹州刺史就請求朝廷命令耿安國不得入境。
可惜的是,大晉朝廷雖有正統之名,眼下卻無暇顧及河北河東之外的地方,更不可能派遣大軍到中原來,所以耿安國順利進入了曹州。
——大晉忙於內部革新戰爭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中原這個地方,現已是魏氏、楊氏、趙氏的中間緩衝地帶,三方都有默契,暫時誰也不理會這裏。
無論哪一家率先進入中原,那都是主動開啓了逐鹿中原之戰,屆時另外兩家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必然同時下場。
曹州刺史、冤句縣令等人,眼看朝廷保不住他們,請張京來阻擋耿安國又是驅虎吞狼,無論怎樣自身都十分危險,當然不願繼續呆在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