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說,小時候真傻,居然盼着長大。
如果他有着和顧惜一樣的童年的話,大概是不會這樣說的。
關於顧惜的往事,如果要說的話,該從什麼時候開始說起呢?
那就從她記事開始說吧。
四五歲吧,在顧家誠的工地上。
晚飯,顧惜說渴了,沈秋蘭隨意到鐵製大飲水機給她倒了一碗水。
小顧惜看了一下,碗裏的水只沒過碗底一點,便說“不夠。”
沈秋蘭就去倒了滿碗熱水端過來,小顧惜剛接過來就被溢出的開水燙到手了,說“燙,太多了。”
沈秋蘭脾氣一下子來了,把碗裏的水往外一潑,罵道“又說少又說多的,你到底想要怎樣?”
小顧惜本就燙到了,現在還受了驚嚇,哇一聲哭了出來,哭聲驚動了顧家誠,顧家誠也不問個明白,一看以爲是沈秋蘭打孩子了,便大聲喝了一下“你幹嘛?”
沈秋蘭能感受到那語氣的責備,瞬間覺得委屈,跟着老公背井離鄉,爲工地工人煮食,照顧三個孩子,每天累死累活,如今丈夫不但對自己沒有絲毫痛惜,還苛責自己?
念及於此,沈秋蘭火氣就來了,和顧家誠吵了起來。
顧家誠愛面子,在一堆工仔面前,覺得要維護男人的尊嚴,當下,他非但沒有息事寧人,還火上澆油地破口大罵。
兩人新賬舊賬一起翻,越吵越激動,顧家誠情緒漸漸失控,氣到極點的時候,順手就操起桌上的一盤剩菜往沈秋蘭頭上倒去。
菜汁從沈秋蘭頭頂流下,她自然怒火中燒,如果顧家誠是情緒失控,那麼沈秋蘭當下就幾近是瘋了,她走進廚房,拿起所有大大小小的刀就朝顧家誠飛去。
小小顧惜,看到父母這樣,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她覺得世界十分恐怖,一個人躲到桌底下,連哭也不敢大聲哭出來。
後來事情是怎麼收尾的,她已經不記得了。總之,顧家誠沒有被沈秋蘭劈中,夫妻倆也沒有離婚。
此後,沈秋蘭更喜歡打罵自己了。父親在的時候,會阻止,不在的時候,沈秋蘭就變本加厲。丟了鑰匙會被打一身,晚做飯了,也會被打一身,連下雨弄溼身了,都要捱打。
沈秋蘭從不打顧怡,因顧怡實在懂事勤快,她也不會打顧恆,因顧恆是她的心肝寶貝。
好像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去打愛頂嘴的顧惜了。各種打法,竹枝、衣架、掃把、棍子,反正順手捉到什麼,就拿什麼來打。
最讓顧惜記憶深刻的打罵有兩次。
一次是7歲。
那時候,父親不爭氣,好賭,可以賭到天昏地暗那種,也由此,包工地的資源,被二叔搶了去。
顧家誠當時是很氣的,自己一手將弟弟帶起來,怎知道教會弟弟,卻被他和弟媳合謀算計,爛賭的名聲已經在行內傳開了,掂量後索性去賣瓷磚了。
新的事業剛剛起步,資金又有限,不能把家人都帶在身邊,於是就由沈秋蘭帶着三個子女回鄉種田生活。
所以,顧惜的一年級,是在鄉下上的。
有天值日,晚放學了,回家的時候,忽然下很大的雨,她躲到隔壁村同學家避雨,雨下得久了,她回到家已經天黑。
怎知道一到家門口,顧恆就走出來說“你死定了,媽去找你了。”
連5歲的弟弟都知道這樣說,顧惜知道自己又要捱打了,那時候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就這樣的事情,她到底有何要捱打的理由。大概是被打習慣了,就不會去質疑捱打的合理性吧。
她當時只是膽戰心驚地快速去下米生火做飯。沈秋蘭越是遲遲未歸,她就越知道這一頓必然會打得不輕。
顧怡也知道母親的脾氣,便趕緊幫着妹妹將飯菜做好,菜一切完,就趕緊將家裏所有利器收好。天氣好的時候,顧怡放學後,一般是要負責田地裏的活。
顧怡主農活,就由顧惜主家務活,顧惜6歲就開始分擔家務活,如今做飯燒水,已經成爲她份內事了。
飯做好的時候,沈秋蘭推着自行車回來了,一回來,知道顧惜已經回家了,車都沒有耐心停好,只往牆上一靠,就火氣沖沖地走到客廳找顧惜。
顧惜當時正在盛飯,剛轉過頭來,就看到沈秋蘭拿起地上的硬木小板凳飛過來。
幸好她反應算快,躲開了,但是手裏的飯碗,就摔碎在地上了,碗的碎片和飯混撒一地。
顧惜誠惶誠恐地蹲下去清理。
沈秋蘭一看,莫名又來火了,一邊罵“你這正一敗家的,放學後死哪去了?不知道回家麼?去哪野了?我找了一路都沒有找到你,你倒是知道回來啊?”
說着,又要動手了,這一下,四周的工具早早被顧怡藏好了,她找不到什麼東西來打顧惜,便脫下自己的拖鞋,按住顧惜的頭,拿鞋跟朝她的嘴巴打去。
那時候的水晶拖鞋,鞋底是一個田字格,格子的塞很容易脫落,常常會塞滿泥土和小石子,顧惜的嘴巴就此遭受着那硬邦邦的帶有石子的拖鞋的暴擊。
那一次,她覺得自己的嘴都被打歪了,直打出血來。
事後,沈秋蘭進房,看到顧惜對着鏡子哭,自己也哭了,說“媽脾氣不好,當時擔心你,找得很焦急又找不到,又看到你摔碎碗了,一時沒忍住。你以後不要再犯錯了,媽就不打你了。”
顧惜問“我這次,又錯哪了?”
她記得那一次,她足足一個月沒有和沈秋蘭說過話。
還有一次,是8歲,記憶中,那次是沈秋蘭最後一次打顧惜了。
春耕,沈秋蘭帶着孩子在地裏插秧。
顧怡一向做什麼事情都是表率,學習農活家務活,樣樣都做得有模有樣,但顧惜卻從來都做不好農活,插秧插得歪歪斜斜。
沈秋蘭看到她插的那幾行秧,氣又不順了,說“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給我好好插,我打死你啊。”
顧惜當然知道她不只是說說,便集中精神,認認真真地插,但插着插着又歪了,於是走回去,拔掉重新插。
沈秋蘭見了,又開始罵了“你真的做什麼都做不好,早知道當初就不聽你四奶奶的勸把你扔了。就這麼幾行秧,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做不好,你就真的只會喫。你看看你大姐。”
顧惜就不服了,又頂嘴了“大姐比我大啊,那你也不拿我跟弟弟比,弟弟只知道在那玩泥巴,你又不說?”
沈秋蘭就說“你別說你弟弟,你弟弟還小。”
顧恆那時候確實還小,只有6歲,也要跟在田裏幫忙,但他就瞎摻和,興致來了隨便就地把秧苗埋到泥裏,更多的是在玩泥巴。
這下,年級尚幼的他聽到姐姐說自己,帶着玩的心態朝顧惜甩去一把泥巴。
顧惜生氣了,手上恰好有從秧苗上拔下來的泥,就朝弟弟扔去。
她不是沒有掂量過的,就那麼小小一塊泥巴,扔到弟弟身子上也不會怎樣,反正他本來就滿身都是泥巴。
可沈秋蘭一看,早就各種看顧惜不順了,現在更加來氣了,她齜牙咧嘴地喊着“我讓你玩!居然還欺負你弟弟了。”
而後,顧惜這一次完全沒有想到,沈秋蘭走過來不是要打自己,而是一把將自己按下。
是的,按到泥田裏。
那用來插秧的田,一半水,一半爛泥。顧惜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整個頭就都到泥裏了。
沈秋蘭鬆手後,顧惜踉踉蹌蹌爬起來,一個勁地哭。眼睛嘴巴鼻子,全部糊上泥巴了,也不敢張嘴哭,怕泥巴進入到嘴裏面。
渾身都是泥,怎麼抹都髒。
顧怡都看不下去了,喊了一聲“媽,你幹什麼?”但她自己手也髒,於是脫下袖套,給顧惜抹臉。
沈秋蘭這下解完氣了,便對顧惜罵道“還不趕緊回去換衣服?”
顧惜記得十分清楚,她一路走回家,一路被村裏的人笑。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心疼她,她眼睛張不大開,看不清笑的人都是誰,但知道,有人圍觀自己,大聲講大聲笑。
爲何這是最後一次打顧惜?
假如顧惜一直在顧家的話,她相信,沈秋蘭會一直打她打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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