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允芸頹廢地靠在牀欄上,在這個清醒的時刻,她心如死灰。
“我真的沒錢了,你也想想辦法吧。”劉蕁焦愁地說,“如果再去冒險偷家裏的東西,我會被發現,我爹媽會帶走我,以後就沒人陪你了。”
“你滾吧,我不要你陪,我寧願死在這裏。”允芸都懶得看他一眼,雙眼無神地盯着窗外,弱弱地說:“等我犯癮的時候,我就一頭撞死算了。”
“別這樣,你不能死,想想辦法吧。”
允芸扭頭瞅了他一眼,冷漠地笑了一下,隻字不說。
“呵。”劉蕁冷笑道,“我是真的沒辦法了,除非去偷去搶,你看着辦吧,你的癮比我還大,你到時候別後悔就是了。”
允芸回過頭,眼裏的神色有一絲復甦。
“實在沒辦法我就回家,而你在這裏沒有至親之人,到時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看你怎麼挺過去。”劉蕁恐嚇道。
“滾。”允芸淡淡一句。
劉蕁忿忿地出去,他也是真的沒辦法了,但他也知道犯癮時的痛苦——比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還痛苦十倍,他只想了想便渾身不自在,頭皮發麻。他不想嘗試,但允芸不作爲,他也只好另想辦法,反正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弄到錢。
允芸歪着頭靠在牀欄上,她更不想嘗試那種痛苦,她也不想這樣撞死,於是決定去找肖金宇或者楊傲憫借錢,而她跟肖金宇更熟,於是決定這次去找他。
她依舊把自己打扮好,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正常人,等劉蕁出去後,她就緊接着去找肖金宇去了。
剛好是中午,肖金宇在家,她到時,肖金宇正和金霓喫飯,旁邊坐着他四歲的女兒和快兩歲的兒子,還有豔琴。
“允芸?”肖金宇突然看見她。
“可不是嗎?”金霓忙起身,走過去。
“金霓姐姐。”允芸慘淡地笑着,“打擾你們喫飯了。”
“沒有,你吃了沒有?”
允芸抿嘴搖搖頭。
“來一起喫。”金霓拉她來坐。
肖金宇一愣一愣地,他從未見過允芸不僅主動找上門來,還坐着兒喫飯。
“你挪一挪呀。”金霓推肖金宇。
“哦。”肖金宇想呆了,起身挪一個座位。
豔琴爲她拿盛飯、拿筷,允芸接下,看着這樣的一桌菜,她有點饞,眼裏冒着光。她半個月沒見過這樣豐盛的菜了,這之前,她幾乎忘記了飯菜的香味,腦子裏全是鴉片的香味兒。
“喫飯吧。”金霓笑說,“我聽見你肚子咕咕叫了。”
允芸悽慘地附和着笑了笑,默默地咽口水。金霓催着她喫,她也不客氣。抽大煙讓她腦子也不好使了,她變得不懂規矩,變得沒有禮節,不注意自己的行爲和形象,碗筷起落之間,她幾乎是橫掃整個菜桌。不僅肖金宇,金霓,豔琴三個大人,連他的兩個孩子也看呆了。
肖金宇和金霓雖不介意,但也疑惑,而豔琴卻在心裏暗罵。當她嚥下最後一口飯,金霓伸手爲她盛飯,允芸搖了搖頭,抹了抹嘴說:“喫飽了。”
肖金宇與金霓對視一眼,很是不解。
“允芸,你…”肖金宇疑惑地問。
“沒事,我只是很餓,忍不住。”
肖金宇抿抿嘴,讓人收拾了桌子,金霓帶了女兒走,豔琴帶了兒子走,這裏只剩他們兩個。
“我很瞭解你,剛纔那個人不是你。”肖金宇盯着她,似笑非笑地說:“以前我可是請你喫飯你都不喫,剛纔什麼情況?”
允芸不語,目光悽傷又溫柔地看着他。
肖金宇之前開過煙館,他雖知道抽大煙的人是什麼樣,但允芸的變化還不明顯,只是瘦了點,所以他看不出她怎麼了,也絕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你過得不好嗎?”肖金宇問。
允芸搖頭。
“不好得連飯都喫不飽?”
她點點頭。
“難怪瘦了點,眼睛也腫着,想必餓哭了。”肖金宇笑道,隨即又說:“但你住在你表哥家,這我是知道的,他們不至於讓你連飯都喫不飽。”
“我沒住他們家了,我試着一個人住,一個人掙錢,但我掙不了多少。”允芸說。
“你還在讀書,你怎麼掙錢?”
“發報紙。”
“這個怎麼可能養活自己?”
“是啊,所以……我連飯都喫不飽。”允芸輕聲說。
“你可以回你表哥家呀,他們應該不會嫌棄你住太久了吧,如果真的嫌棄,我這裏你可以隨便住。”
“謝謝,可…我只想一個人住。”她的目光裏又泛起令人同情的目光。
肖金宇猜到了,笑問:“你是找我借錢的?”
允芸點點頭,臉紅了。
“早說嘛,”肖金宇說,“我以爲你怎麼了呢。”
允芸撅撅嘴。
肖金宇一直喜歡逗她,趁此機會又說:“你知道我的,我是生意人,從不贈予,我只會交換,所以有一個小要求。”
允芸想起上次自己想讓他解釋哥哥和那個威爾斯的關係時,他提個要求是讓自己陪他喫頓飯,她那時還猶豫了,可現在她幾乎不猶豫,即刻問道:“什麼要求?”
肖金宇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一個既能逗她,又不犯禁忌的點子,遂說:“等改天吧。”
“哦。”允芸應一聲。
“想在我家玩嗎,若着急離開我現在就把錢給你。”
“不玩兒了,我想回家。”
“好。”肖金宇利落地答應,然後去賬房給她拿來手掌大小一袋錢,裏面可能有幾十塊大洋。
“這裏不多,因爲我最近也比較拮据,外國人那邊逼得很緊,把很多錢都花在那些地方了。”肖金宇笑說,“不過你只吃飯用的話,也夠你喫許久許久了,除非抽大煙,那這點錢就不算多。”
允芸心裏一驚,頭皮倏忽地一麻,細汗冒了出來,忙說:“謝謝。”
“咦——我想起來了,我好久沒聽見你叫我了,你該怎麼叫我?”
“金…金宇哥哥?”允許試着問。
“欸——乖了,好了,你走吧,我等等也要出去,不留你。”
“嗯。”允芸點頭,走了。一路上,她的內心始終不得安寧,“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到別人家蹭飯、要錢,但我一旦開口,他們總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贈予自己,我辜負了他的愛,辜負了更多愛着、關心着自己的人的愛,我不像一個人了……”她如同行屍走肉地行走着,就感覺自己泯滅了靈魂,只剩下一具空殼。
回到家裏,她見劉蕁已在家,正搗鼓着做飯喫,卻不知道如何動手做飯。
“小芸,做飯喫吧,我餓了。”劉蕁說。
“你不是出去吃了嗎?”
“沒有,一分錢沒了,我回家去了一趟,想着也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在家吃了,就要了點錢買了菜過來。”
“沒用,沒用的…”允芸心如死灰,她接受不了劉蕁的任何關心。
“怎麼了?”劉蕁問。
“我喫過了,要喫你自己做。”允芸扔下這袋錢,冷漠道說:“拿去吧,我不能去煙館。”
劉蕁聽見了大洋碰撞的聲響,忙去拾起來,瞬間感到不餓了,一溜煙兒往煙館跑去了。
允芸上樓,走到桌邊,看見了桌上那封莊雲鋮和小蝶寫來的信,她不敢再細看那兩封信了,她已經把眼睛哭腫,再哭,她擔心自己會瞎了,於是把兩封信粗略地瀏覽了一遍,簡簡單單地回了封信。
不久,劉蕁回來了,他帶來了大煙,在允芸的房門前敲了幾下。
“不用管我,你滾!”允芸罵一句。
劉蕁癟癟嘴,走進自己的髒窩裏,點起了火,癱在了牀邊,嘴角泛起一抹忘我地笑容。
莊允芸暫時沒有犯癮,她解開頭髮,拉下外衣的一排鈕釦,倒頭就睡。
這邊,去往上海的火車仍行駛在路上,香取子靠在藤田原武的肩上睡着了。火車突然顛簸一下,香取子被驚醒了,她擡起頭問:“我們走了多久了?”
“聽人說走了一半了,還早,你繼續睡吧。”
“不睡了,辛苦你了,讓我靠這麼久。”香取子笑道,“我的肩膀也可以借你。”
“不必了,我不困。”
“好吧。”香取子問,“我要你陪着我辛辛苦苦地去找香澤,你心裏怨我嗎?”
“唉,莜原小姐,你能不能別問這些問題,你不知道我以前是什麼人嗎,我最不怕的就是‘苦,累’,跟着你去赴死都行,更何況跟着你去找北巖先生的親妹妹,我有什麼可抱怨的?”
“你——”香取子哭笑不得,打趣地說:“我只是關心關心你嘛,我怕你說我總欺負你,萬一到了一個陌生地兒你報復我怎麼辦?”
“莜原小姐,你沒有欺負我,你什麼都不用怕,你甚至可以把性命交到我身上,比放你自己身上強,我不會讓你有任何差錯的。”
香取子一陣感動,“藤田,有你真好,我從來都對你放心。”她挽着藤田原武的手臂,靠着他看窗外的風景,她生出一種感覺,如果北巖是自己靈魂的港灣,而藤田,是港灣裏的大船,榮倉介就是船上的舵手,他們三個讓自己有所依,有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