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在“肖府”門前下了車,莊雲鋮仰頭覷眼看着這威儀的石獅子和闊氣的大門,一股失落愁悶之氣縈繞在心上,他感到奇怪,想道:“三年前自己曾極力想逃離這個地方,今天見了,怎麼倒懷念起來?”
肖金宇說:“當初大清亡了,昔日所有公宅都被北洋新政府收回並重新分配給各級官員或者售賣,這大將軍府也在其列,我將自己原先的兩處院子賣了纔買下它,莊兄如今回來了,你如果有意,弟兄我可以歸還的。.shung”
莊雲鋮自知如今就算耗盡家財也買不起這等府院了,而且以現如今的身份,買得起也住不起,他揚起嘴角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環顧四周,一切都還熟悉,可在他眼裏周遭都變了個樣子。
坐了不到一盞茶時間,莊雲鋮就叫小蝶回家去,肖金宇苦留,莊雲鋮說:“允芸病着,總不該冷落了她,我不回去,也得讓她回去照看。”
“可惜,改天請你們一起來纔行。”肖金宇遺憾地說。
莊雲鋮笑笑,囑咐小蝶道:“自己小心。”
小蝶答應着,就走。
“叫個人送送?”肖金宇說。
“不用。”莊雲鋮看着她的背影,自信地搖頭。
肖金宇收回目光,問:“我看你們不像夫妻,卻是什麼關係?”
莊雲鋮咧着嘴,倒不知道怎麼回他,只說:“姑且當做親人。”
“什麼親人?”
“不知道,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卻有一種跨越血緣關係的某種聯繫,我也說不上來。”莊雲鋮凝重地說。
“這是什麼道理?”肖金宇道,“她既不是你家族的人,也不是日本人,那你們……”
莊雲鋮瞎編道:“我在日本偶然遇見的,原來她是逃亡到日本的中國人,父母皆不在了,我便收留了她。”
肖金宇將信將疑地點頭,又問:“既然如此。爲何不娶她?”
莊雲鋮把剛拿起來的茶杯忽地擱下,又是笑,又是一副正經的模樣,吞吞吐吐道:“爲什麼要娶她?這……這……怎麼可以呢?我不可能娶她的,你——”
肖金宇反而正襟危坐,問:“你爲什麼反應這樣激烈?有何不可呢?難道你嫌她配不上你。”
莊雲鋮斂聲屏氣,低着頭,想道:“我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一直感覺她忽遠忽近,忽親忽疏,有種捉摸不透的飄渺感,不像凡塵的人,若拿這世間的任何成文的規矩束縛她,就像玷污了她。”
“就我看,她的性情看起來不近人情些,容貌卻比我見過的女子都好,是個‘冷美人’,”肖金宇邊說着,便想入非非了,忽然間他醒悟過來,問,“她是正常的吧?”
“嗯?”
“你別怪我多想,她冷若冰霜,神情淡漠,是——”肖金宇指着自己的腦袋說,“這裏有問題嗎?”
莊雲鋮癟癟嘴,說:“不知道,她一向這樣,見了生人便不理睬,但她面冷心善,若與她處熟悉了,就好了。”
肖金宇點着頭,說:“可能也是受了刺激,畢竟一個姑娘家年紀輕輕就沒了父母,無依無靠地漂泊到日本……”
莊雲鋮聽他這樣說,也就不說話了。
“令妹還好嗎?”
“還好,就是最近感冒,醫生說不礙事。誒,你呢?只娶了這一房太太嗎?”
“我倒只想娶一房,孫文先生不是提倡嗎,可我爹不許,且頭房只生了一女,再不能夠生了,因此沒子嗣延續香火,爹便要我續一房。”
莊雲鋮抿嘴笑着,又問:“現在可有了?”
“有了,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肖金宇不無憂愁地說,“這些年,好多外國人涌入北京,在租界裏開醫院,設診所,剛纔正是帶夫人從醫院回來。”
“哦。”
“對了,你在那裏幹什麼?”
“我想起一個老朋友,本是去看望他的,結果他搬家了。”
“誰?這幾年我除了做生意,就是與人打交道去了,這京城中的人,但凡有點名聲的,我便知道,即使沒有名聲的,只要他有名有姓,我也找得到。”
莊雲鋮笑道,如果這樣,那他一定認得,前朝閻大人家,他有一兒子,閻維文。
肖金宇忽像泄了氣般,他只強笑道:“原來是他。”
“你們有來往?”
“算不上來往,”肖金宇不會忘這個從沒見過面,卻與自己結過兩次怨的人,第一次便是因爲莊允芸,當年*拒絕自己的提親,反而主動將她說給閻家;第二次是小錘子,閻家依靠手中的一點權利,不知爲何硬生生將個小奴才給奪了去!
“你知道他現住哪裏嗎?”莊雲鋮問。
“知道,他家還在京城中,只是閻維文父子卻不在城中了。”
“怎麼?”
“在南方鎮壓暴動,這兩年來都沒怎麼回過家,不過最近南方局勢穩定許多,他們或許會回來也說不定。”肖金宇說,“對了,你那小奴才,叫什麼……我不記得了,閻維文要到他家去了。”
“洛兒?”
“對,就是他,起先我並不答應,他竟叫了柳都統來說,我還能怎樣?如今你要見他,只得到閻家了。”
莊雲鋮確信閻維文看到自己的信了,只是肖金宇還不知道,於是說:“無妨,只是我與他家交往不深,只和維文有來往,他不在家,我也不好去,就再等段日子吧,反正我也不往外走了。”
“好,我生意上的事,大多交給幾個老家人去辦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都不管了,所以也常住在京城中,看來我們以後見面的日子多,有事儘管找我。”
莊雲鋮笑而不語。
不多時,擺上飯菜,肖金宇要他喝酒,莊雲鋮拗不過他,兩人喝了兩三碗,雖沒醉,卻已經暈暈的。
肖金宇的思緒往記憶深處走,忽想起那年的“冰屍”,他搖了搖頭,幾個破碎的片段和畫面突然出現又瞬間消失,他不太能想起那個“冰美人”的樣貌了。
“咦——我記得三年前曾送你一具經年不化的‘冰屍’,那也算一件古董了,她現在可還在?”
莊雲鋮聽了,酒立刻醒了一半,他咬着本就血紅的嘴脣,說:“她……到初春時,天氣回暖,就化了,那樣一個美人,我想不能隨意丟棄,於是厚葬了。”
肖金宇出神地想,眼珠一動不動的。
莊雲鋮又說:“埋在城外九里遠的蝴蝶崗。”
“怎麼就化了?當年我放在家中三四個月也沒事,反而愈加散發出寒氣,幾乎不把我凍死……”肖金宇嘆道,“以爲是一件罕物,原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