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h1>第461章 押回西泠印社</h1>
卡車載着他們,一直開到了杭城,杭城這時候已經被日本人佔領了,進城的路口,到處都是拒馬和哨崗,還有臨時搭建起來的醜陋的碉堡。
這一個曾經風情萬種的城市淪落了,變得奇醜無比,父女透過卡車的圍欄朝外觀看,都有一種心痛的感覺,這哪裏還是那座他們吟風誦月,寄情山水的城市,那些高朋和益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都早已在寒風中飄落向四處了。
卡車沿着他們熟悉的道路,一路開到了孤山,停在了西泠印社的門前,那一個還算和氣的日本兵,招呼他們下車。
外公猜測他應該是日本鄉下的農夫,或者北海道的漁夫,現在他們放下了鋤頭和漁網,拿起殺人的刀槍了,外公很想知道這種角色的轉換對他來說,有沒有一星半點的困難,但他忍着,沒有問,也不想自討沒趣,人爲刀俎,你纔是魚肉呀。
西泠印社的圓門兩邊堆着沙包,架着機槍,圓門的裏面,還站着站崗的士兵,外公他們跟着翻譯官進了圓門後,繞過蓮池,就到了柏堂。
柏堂的大門口也站着兩個士兵,門上匾額“柏堂”兩個字,是清代大學者、也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長吳昌碩的老師俞樾所題。
他們進了門,讓外公稍感意外的是,裏面坐着的一位翻譯官介紹說是竹內將軍的人,並沒有穿着軍裝,而是一身的和服,還戴着眼鏡,那模樣與其說是將軍,倒不如說更像是一位大學教授。
竹內將軍看到他們,就站起來,笑眯眯地迎向他們,用他半生不熟的中文和外公說久仰大名。
將軍會半生不熟的中文,外公會半吊子的日文,兩個人連說帶比劃,倒可以交流,將軍揮揮手讓翻譯官退出去,又用日語呵斥了一聲,站在門口的那兩個士兵也退了開去。
竹內將軍說他平生喜好書畫,對西泠印社仰慕已久,所以他一進杭城,就把司令部設到了這裏。
外公滿腔的悲憤,聽對方的口氣,倒好像把機槍架到西泠印社的大門口,讓兵士的馬刀和軍靴吵醒這一湖山水的清淨是必要的禮數,而他,肯光顧西泠印社,就簡直已經是臨幸了。
外公心裏一迭聲地罵着,臉上卻堆着很難看的笑,還是那句話,人爲刀俎,你纔是魚肉呀。
寒暄了兩句後,竹內將軍就直入主題,他說,請二位來,是讓你們幫我一個忙,我知道二位是有名的書畫裝裱和修復名家,你們幫我修復一件作品。
竹內將軍站了起來,邊走邊說:“跟我來。”
那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請你們幫忙也是說得客氣,實際是你們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
人爲刀俎,你纔是魚肉呀。
外公他們跟在竹內將軍身後走,那原先站門口的哨兵想跟着來,又被他一句訓斥。
他們從柏堂後面的一條石徑上去,經過了一座木頭的山門,石徑邊的芭蕉樹都已經枯萎了,有士兵就和這枯萎的芭蕉樹一起站在寒風裏,嘴脣凍得烏紫,看到竹內將軍就趕快行禮。
外公他們知道這是要去哪裏了,從這條石徑上去,就是寶印山房。
寶印山房的門關着,門口立着一個士兵,外公感到整個西泠印社內,遠遠近近,寒風中不知道有多少放哨的日本兵,他們好像無處不在。
走到近前,竹內朝那個士兵又呵斥了一句,那士兵哈衣一聲,跑步到門前空地的最角落,然後轉身立正,站在那裏。
他們進了門,竹內將軍轉身把門關上,太爺的母親看到自己的裱畫案和父親的畫案都已經被搬到了這裏,自己的棕刷排筆馬蹄刀砑石等所有的裱畫工具,都整整齊齊在裱畫案上擺好,另一張畫案旁邊的高几上,刀石筆墨硯臺筆洗等也一應俱全。
室內還有兩張牀,和一個燒炭的風爐,爐子上坐着水,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這個爐子,以前也是母親用來熬裱畫用的漿糊的。
因了這一個爐子,室內的溫度比外面高了許多。
“這裏,就是,你們的,工作室,你們,好好地幹活。”竹內將軍說着。
他走到了畫案前,畫案上放着一個藍印花布包好的布包,打開來,裏面是一個嶄新的黃色的錦緞盒子,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幅卷好的畫軸,畫軸已經很有些年頭,母親一眼就判斷出來,它被蟲蛀和水浸泡過了。
畫軸雖然是卷着的,但也能看到它的邊緣已經破損不堪。
竹內將軍揮了揮手,招呼他們過去,他伸出手掌合在一起,互相搓了一下,他的手指白皙、細長,很像是女人的手,外公看着心想,就是這一雙手,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吶。
竹內將軍恭恭敬敬地雙腳併攏,立正,深吸了口氣,然後微微躬着上半身,把畫軸輕輕地敨開。
外公和母親都死死地盯着那一雙手和畫軸,他們也好奇這到底是一幅怎樣的東西,當竹內把將近兩米的卷軸都打開後,他們已經靠近了畫案,近得不能再近了,三顆頭都快碰到了一起。
“呀!”外公驚呼了一聲,接着母親也是一聲驚呼:“呀!”
竹內將軍立直了身子,他的腦袋空出來的地方,現在外公和母親的頭低得更低了,他們仔細地看着畫軸,腳下移動着,兩個人從中間往兩頭分開,然後再回來,交叉換了位置後朝另一頭移過去。
竹內將軍站得筆直,他看着畫案對面的兩個人,面無表情,心裏卻是一陣的狂喜,他很滿意他們剛剛的反應,他們的反應證明了自己的判斷沒錯。
外公感到一陣的暈眩,他擡起頭來的時候雙眼都已經渾濁了,他看着對面那迷迷糊糊的日本人,語無倫次地說:
“這個,這個……你是從哪裏得來的?不可能的呀,呀,呀,你是,哪裏來的……?”
母親嘆了口氣,她也已經可以斷定,這就是歷史上一直沸沸揚揚,大家都在傳說和尋覓的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真跡。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畫心,又縮了回來,彷彿被燙到一樣,這可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紙張啊。
她定了定神,又嘆了口氣,她看到這幅法帖確實被蟲蛀了,也被水浸泡過,中間有兩個地方還有兩個破洞,需要修補,其中的一個,在“仰觀宇宙之大”的之字上,一半的之已經沒有了,同時缺了一半的,還有後人留在這裏的一方印。
母親明白爲什麼那高几上有刀和田黃石了,那是給父親準備的,用來修補這一方的印,其實,用不了的……
“你的,可以,修復嗎?”
竹內將軍沒有回答外公這是從哪裏來的的問話,而是看着母親問道,這纔是他所關心的。
母親看着畫案上的法帖,點了點頭,她說可以,就是要費些時間,我需要把它先洗乾淨,再揭下來。
母親用手輕輕地捏了捏法帖,她覺得那時的裱褙比現在的要稍稍厚了些,年代也太久了,必須花幾天的時間才能一點點地把畫心揭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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