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兒悻悻然而去,吳雪並沒有嚮往常那樣起身挽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他只是長長嘆了口氣,隨即臉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笑意。
他看着自己的左手,並將它像是寶貝一般撫摸把玩着。這一隻含有無限可能的手,掌握的不是粗鄙的權威,更不是爛銀臭銅,而是他內心深處從未發覺過的自己。自他從昨日的秦如夢那裏回來之後,他內心便發生了一些變化。權利、地位、美色、金錢,這些全部不是他所欲。他試圖走上一條所有人都未曾走過的道路。
他爲之興奮,爲之顫慄,爲之鼓舞歡欣,更爲之恐懼。
“我真的能做到麼?”
吳雪心裏想着那個幾乎讓他自己都覺得可怕的打算,竭力壓制着內心不曾有過的狂喜。他很善於僞裝,並沒有喜形於色,而是像條穩健的老狗,看着自己的左手,陷入了沉思。
今夜,他有太多東西需要思考,有太多問題需要解決,他在拷問自己,並不是爲了打消自己的念頭,而是爲了促使自己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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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秋月高懸,晚風掀動窗簾,穿堂而過。
不知多久,吳雪忽然開口道:“門廊裏還是怪冷的,爲何不進來?”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半譏誚半含蓄的笑,翎歌趿拉着鞋子走了進來,看了吳雪一眼,便自邊上坐下,翹起二郎腿倒了一杯茶。
“你就這麼幹坐着?”翎歌挑眉道。
吳雪說道:“你都聽到了?”
翎歌笑道:“你究竟是真的毫無野心,還是你在她面前裝瘋賣傻?”
吳雪續了一杯茶,淡淡道:“我既無野心,也不會裝瘋賣傻,只是一個只求自保的凡人罷了……”
翎歌喟嘆道:“是嗎?可你的演技並不高明。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你的眼睛裏藏着痛苦的烈焰……”
她看向吳雪,問道:“你究竟在盤算什麼?”
吳雪轉而一笑,說道:“翎歌姑娘今晚的好奇心有些重……”
翎歌咬咬牙,說道:“我的好奇心一直很重。”
吳雪笑道:“可惜,我並不是什麼很有內涵而且內心美好之人,對我有好奇心的人,最後都會失望……”
翎歌起身關上了窗戶?頓時風的喧囂被隔絕在外。她回過身看着吳雪?可後者依舊在看着自己的左手,那一隻宛若紫玉般的手。
他心裏藏着什麼祕密?究竟在盤算着什麼?翎歌內心惶惶,總感覺今夜的吳雪似乎很是孤寂。他坐在那裏?卻好像早已經成爲了孤家寡人?沒有一個人再可以窺探他的心。他的心裏沒有高聳的城牆,只有一片荒蕪的廢墟。
二人執拗了一陣,翎歌終於的放棄了。你不問,他絕不說。你問了,他也未必說。像是一個鬧彆扭的小孩子?翎歌心想。
“小孩子。”翎歌忽然恨恨道。
吳雪卻不以爲意,笑道:“我還只有十七歲,本就還算作小孩子。我也不想這麼早就變老。”
翎歌喟嘆一聲?幽幽道:“但你總該要成長了。要不然?有一天所有人都會離開你……”
吳雪卻忽而怪笑了兩聲?一雙陰沉沉的眼睛看向翎歌,悶聲道:“就算再失去一次又何妨?”
翎歌微微一顫?那一瞬間,吳雪的神情教她害怕。他彷彿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一個從未表露出來?並且在竭力壓制的另一面。
吳雪面帶冷笑,幾乎像是癱瘓似的靠在椅背上,沉聲道:“人們總是在不斷失去,又在不斷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心的巢穴。失落、彷徨、歡喜、厭倦、希望、黯然、痛苦,再到下一次歡喜。不過輪替罷了,終究只是在找一個藉口欺騙自己……”
他顯得很是渺小,又很是無力,一瞬間像是個被打敗的戰士,心裏堆積的骨骸在腐爛。
翎歌忽而發覺,有時候他笑着,但是早已經神遊物外;他的笑意,隱藏着難以發覺的傷痕。他站在那裏,佇立在人羣間,卻顯得這麼格格不入,彷彿夢遊一般在世間晃盪,但終究尋不到自己的根。
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他的心也隨着傷痛而孤寡起來。儘管他可以笑,但是已經看不見藍天,更看不到明媚陽光所蘊含的希望。
有時候,他很想哭,但心裏總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你已經是個快要成年的大人啦,哭鼻子是潑皮小孩子的慣用伎倆。你隻身一人,沒人會縱容你撒嬌和哭鬧了。”
哭是小孩子和女人的特權。男人不行。所以男人們總是短命。因爲他們的垃圾始終堆在自己心裏,永遠也得不到排解,一直到他死的那天。從他們一出生開始,不斷積壓的痛苦和遲遲不到的希望就在撕裂他們。他們看起來既剛強無比,又無比渺小脆弱。但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他們壽命的流逝會加固他們內心的幼稚。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男人的快樂有時間很簡單,甚至有時候可以很粗鄙很低俗。吳雪曾經在泥潭裏跟泥鰍和癩蛤蟆一起打滾,笑得很開心。但是他找不到自己這麼做的意義所在,只是想這麼做。
他在感受深陷泥淖的感覺,併爲之感到亢奮。
泥淖,泥淖,泥淖。
這個世界就是個深不見底的泥潭。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瘋子,起碼他做過的很多事情起來並不是很有目的,比如獨自在夜晚得街市徘徊,比如時常自言自語並且夾雜着手舞足蹈,如此竟然還能歡笑很久。
他感到痛苦,卻不知痛苦究竟從何而來。他像是一個死士般跟自己做着悲慘的對抗,他絕不能讓自己墮落,跟自暴自棄者們一樣同流合污。
所以他大笑,他歡欣,他舞蹈。風確實夠壞的,它喜歡看旁物跳舞,看滿城落葉、看光禿禿的枝椏、看瘦削的花枝們跳舞,自己卻總是躲藏。
吳雪看着翎歌,臉上帶着笑,渾身好似不自在地顫動着,說道:“翎歌姑娘……男人之所以長不大,那是因爲他還沒有徹底墮落……”
他感到無所適從,痛苦糾結着他全身的神經,眼睛也有些酸澀。
男人們從一出生開始,就與權利和地位、金錢與美人、豪宅和寶馬脫不開關係了。
吳雪試圖另闢蹊徑,但總是會有人不斷催促:你已經是個大人啦!要娶媳婦生孩子啦!你要買房買車啦!你要爲這些付上一生啦!甚至呢,你也要考慮考慮死後埋哪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