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在他的腿上安睡着。那嬌憨的模樣只讓人不忍心打擾它。小護衛伸出手指撓了撓它的下巴,它舒服地在他腿上伸了個懶腰。
這樣一個深藏在記憶之中,在分化成無數個線條的節點上,在這樣靜匿的時刻,他們都不想就此打斷。在二人時斷時續的對話之中,雪悄無聲息地從空中落下,清冷的微風劃過身旁,天都已經籠罩在一片白霧茫茫之中。
“啊,下雪了。”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眼睛裏閃着光,遙望着白茫茫的天空。
“你說,是不是這樣。你不要不吭聲啊……”
小護衛笑道:“或許……就在剛纔雪落的時刻,未來的我,又回到了這裏。”
大小姐嘻嘻一笑,說道:“嗯,那來自未來的你,能不能告訴我,未來的我是什麼樣啊?”
就是這麼一句輕飄飄的,像是雪花一樣的話語,卻教面具人如同受了一記當頭棒喝。他本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未來--他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表明他該是一個對時間較遲鈍的人,可是他愈發清醒,愈發感覺寒冷,記憶裏的那場雪依舊散發着冷冽的氣息。注意,當你決定要以任何一種方式穿越時間,回到過去的自己身上之時,請一定不要讓身旁的人發現,要小心錯誤的時間引起的連鎖反應--那一定會讓將來的你追悔莫及。
而面具人犯了一個錯誤,那就得在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少年時,就已經發覺到了未來的自己的存在,他的心情穿越時空提前來到了他的心裏,並讓他熱淚盈眶。
他時常莫名其妙地流淚,可是他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那兇獸的面具後面,或許是一張淚流滿面的臉,或許他剛從過去的時間點回歸到當下寒冷的時間點,並且承認了她已經不復存在的事實。
所以他時常滿含熱淚,當他對變換無常的時間感到茫然無措之時。早在他少年時,就已經隱隱發覺到瞭如今的自己正在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過去的自己身上。
當他看着大小姐的臉,那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那無比真實、無比鮮活的容顏,總是會感覺到消失的時間,還有不知爲何流下的眼淚。現在,他已經全部明白了,但是他情願以這樣一種表達方式來證明,自己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不遠的將來,都將讓他面對慘痛欲絕的現實。
“將來的你……可是變了不少哦……”
面具人的嗓音哽咽了,他的臉繃得很緊,但是卻繃不住那積累了二十年的痛苦。他早已經淚眼婆娑。他竭力睜大眼睛,想要再次以這樣的方式,來記住她此時的姿容,可是她的身影依舊在眼淚中變得模糊不清。
大小姐雙眸含笑,好像已經默認了這樣一種跨時代的交流。那笑容像是一朵開在記憶裏的梔子,可以不守季節輪替,開在豐沃的土壤裏,永不凋零。她是不是也隱隱察覺到了呢?她向來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可這反而會讓他更覺寂寥,更加心疼。
他們或許都會珍惜這麼一刻,明明什麼都沒表達,卻已經表達了一切的默契時刻。還有什麼比這種無言的默契更加令追憶者感慨的呢?她心裏也許已經察覺,他心裏也許已經澄明,他們也許都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跨時間經緯度的交流方式。只有這樣,他們纔會有所交流,纔會讓記憶永恆,不限制於令人作嘔、髮指的世道,不限制於個人視角的侷限性,不限制於不可能的故事……
近在咫尺,小心翼翼,面具人不敢伸出手去觸碰,那樣她的幻影就會支離破碎。他時常隔着面具的眼孔,看着那片星空,今夜的微光,又是從何時起開始照耀人間的呢?這輪明月,像他這樣遙望向它的人,又換了幾批呢?她是萬千星辰,她是明月光,她曾經是他感到自己還存在的唯一證明。在身旁看着她時,自己只是一個微點,一個可以包含一切、無限小的點。
他時常感到崩潰,或許就在從座椅上起身的時候,或許就在打開老舊櫃子的時候,或許就在拉開窗簾的時候……
那些星光依然閃耀,但是它可能已經不復存在,成爲了深邃宇宙中一個只能供人回憶的殘影。
看吧,那些光,如果他還能察覺到它們的話。他已經喪失了自我,他快要感知不到自我的存在,他看着氣象萬千的江湖,唯有陣陣空虛。所以他戴上了她曾經給他戴上的面具,成爲了一個匍匐在暗處的猛獸。
他想找到根源,時間的根源,人類情感的根源,所有悲劇的根源……
他感覺胸口堵着一塊石頭,他感覺揹負着沉重的大山,他舉步維艱,他在人世間搖搖晃晃、步履維艱,他在朦朧的幻覺裏跳一支窈窕的舞。
正如此刻的雪花一樣。他依稀聽到了孩童無憂的歡呼聲,聽到了細微的風聲,聽到了她微弱的呼吸聲。這些都表明他還活着,依然存在,不是孤獨地躺在火葬場,而是在心上人的身邊。
他不曾妄想改變世界,但是作爲一個已經感知不到自我存在的人,卻無比想要做一回傻瓜。
“傻瓜……”
“什麼?”他苦笑道。
大小姐說道:“未來的我,會是你說的那樣嗎?”
小護衛笑道:“會的,你完完全全就是那樣啊!”
“我可不知道,我還能那樣。”
“怎麼不可能?”
“感覺嘛……”
“感覺可能是不太靠譜的哦……”
“可我相信感覺。”
她臉上浮現出了笑意,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了她的頭上,此刻她沒有任何僞裝。她看着手中的鬼面,也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哦對了,那小貓,你就幫我收養了吧……”
他微微有些詫異,看着懷裏的小貓苦笑兩聲,說道:“要我收養?”
“你不喜歡貓嗎?”她問道。
他齟齬道:“也不是……只是……我從來都沒養過貓……”
她嘻嘻一笑,說道:“那你正巧和這個貓有緣,它也沒被人收養過。你看它多可愛,又這麼乖,是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他苦笑道:“可我從來都是一個人離家過的,不習慣養貓。”
她若有所思道:“嘛……也對。你跟其他護衛住在一塊……”
她轉而拍手笑道:“這樣吧,爲了方便養我和你的小貓,我給你找間單獨的房間吧!”
“這樣好嗎……”
“就這麼說定了!”
她又哼唱起了他一開始聽到的她自己臨時起意編造的兒歌,只是這一次歌詞改成了“小貓終於有了家”。她又忍不住在它的小腦袋上逗弄了兩下,貓咪在睡夢中發出了奶聲奶氣的囈喃。
這一隻小貓,純白如雪的身軀上點綴着黃黑斑點的小貓,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伴隨着小護衛。直到它老到不能再老了,渾身的毛都變得毛毛糙糙的,終於閉上了眼睛的時候,面具人這纔將它送還到了它主人的身邊,陪她在被冰雪覆蓋的世界,一起長眠。
他一直在尋找,一直像個喪失基本認知的瘋子一樣,不停尋找。正如她曾經對他說的那樣,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所以他一直尋找。
他究竟在尋找什麼?他跟秦如夢做了個交易,渾渾噩噩來到這山城,究竟是爲了尋找什麼?
他或許只是愚蠢地追尋着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他一直都明白,可就是不願意承認。
事到如今,你還堅信嗎?
我依然堅信着。毫不動搖,毫不畏懼,毫不妥協,哪怕被人嘲笑,哪怕被人認爲是傻瓜,哪怕帶着這種徒勞的祈願孤獨到死,也依然堅信着。
面具人面具後面的臉,也許早已經被眼淚淹沒,就在他再次面對着記憶裏的少女會淚流滿面一樣,那是他已經錯失的時間。
只要他再次回到當初,回到那個少年身上,看着身旁這個少女的時候,他依舊滿懷信念,不惜讓自己墮入時間這個無窮無盡的迷宮。
他不養寵物,只是因爲他已經飽受了離別之苦。但是在他少年時,曾經也想養過一隻鳥,可是想想作罷。
鳥兒屬於天空,而他屬於痛苦。
不用摘下面具,他就能回想起當時的自己。
“你真的要交給我養?”
大小姐笑着點點頭,說道:“裏面不讓我養貓嘛……”
小護衛苦笑道:“這麼大的地方,跑上一圈要半天,竟然容不下一隻貓?”
大小姐長長嘆了口氣,一手託着香腮,幽幽道:“沒辦法啊……孃親還有哥哥都不喜歡貓……他們好像對貓毛有些過敏……所以,只能拜託你嘍……”
她湊過來,親呢地撫摸着小貓,嘴巴里發出貓兒的嬌聲,隨之不由得哈哈一笑,說道:“你可要好好照顧它哦,不然我可要……可要讓它抓你了!”
小護衛抑或面具人,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他想要伸手去觸碰那隻小小的貓時,卻只感覺一陣恍惚。
他明白,這一切已經過去,她和她的貓已經永遠消失。
面具人低着頭,他的眼睛隱匿在面具眼孔的陰影裏。一種難言的情緒籠罩在他周圍。
不是嗎?這正是他走到今天的唯一理由,怎能輕言放棄?他或許只是一個活在別人陰影裏的渺小者,但每一個渺小者都有他自己的夢。
而他的夢,他的希望,他唯一的光芒,化作了天邊的流星。每當他回到自己少年時的身上,都能發覺那快要呼之欲出的情感。那隱匿的時光,那不可言明的情緒。
時間若能再慢一點,甚至若能夠倒流,該有多好?
《滄海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