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時報社的兩塊木欄牌,左邊上書: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千千
四句刻於木欄牌兩側,中間貼着一張京城時報。右邊的木欄牌上,刻了半首殘詩: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明明先前還嘈雜的人羣,竟一瞬間安靜了片刻,旋即突然又嘈雜起來,羣情激動,遠勝方纔。
才柴連忙上前,從阿福手裏搶過鑼,順手就是一敲,咣一聲巨響之後,人羣重又恢復片刻安靜,趁機道:“諸位,儀式尚未結束,現在,有請本報社總編賀禮致辭。”
賀禮上前,朝着人羣一個深揖,然後才直起身子,挺胸擡頭,目光湛然:“諸位有禮,感謝諸位今日於百忙之中撥冗參加本社的開業儀式,在下賀禮,字德規,乃是本報的發起人和第一任總編輯,在下出身東郡韋城縣,家中經營一傢俬學並以此爲生,雖世代讀詩書,但卻與諸位一般,也是這亂世中掙扎求存的芸芸衆生之一,因爲家貧喫不飽,生得既不高大威猛,又不是英俊碩長的美少年,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地讀書人,一個窮書生。這樣的一個人,究竟何德何能,爲何有膽色站在這裏,開這樣一家報社,甚至還敢評說天下大勢……諸位心中可有這個疑問?”
“有!”
“沒有。”
說啥的都有,賀禮笑了笑,拱手道:“說沒有的,賀禮在這裏謝謝你看得起,說有的,也不奇怪,在下心裏其實也有這等質疑,對自己的質疑。夫子曾言道,吾當一日三省吾身,每當夜深人靜自己一人獨處之時,我都會自省。我才十六歲,尚未弱冠之年,何以膽敢厚顏站在這裏,以總編自居不說,還敢對着京城英傑們侃侃而談呢?”
“想來是賀郎才高,小小年紀卻學識淵博,見識不凡之故?”
這話說的,賀禮看了一眼,竟是江家大郎,不由笑了:“多謝江大郎誇獎,不過,這等誇獎,在下實不敢當。想在下身無百斤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戰鬥力簡直不值一提,這樣的我,之所以站在這裏厚顏對諸位英傑侃侃而談,答案只有一個,因爲我是一個書生,一個讀書人。千千何謂讀書人?何謂書生?諸位可有人答我?”
“讀書人便是讀聖賢之書,識文墨、明道理之人。書生那更簡單,不就是讀書的學生嗎?”
人羣中立即有人答道,剛說完,旁邊就有人反駁他:“兄臺說的不對,何謂讀書人?木欄牌上不是有寫嗎?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方是讀書之人當做之事。”
張子四言太過磅礴宏大,這話一出,再無爭議,圍觀的人羣中,凡以讀書人自居者,皆滿面紅光,面現激動之色,賀禮也連連點頭:“對,這就是讀書人立身之根本,我輩讀書之人當以此爲目標,嚴格要求自己,如此纔算不枉先聖教誨,對否?”
“對!”
人羣中的讀書人羣情激動的應着,互相注視彼此的目光,皆帶着一股驕傲自豪之色。
賀禮笑了笑,又問:“那書生呢?書生當如何?”
衆人訝然:“書生不就是讀書人嗎?讀書人不也是書生嗎?”
賀禮微微一笑,搖頭:“是,也不是。”
“賀總編此話何解?”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是爲書生;少年俠氣,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是爲書生;諸位認同否?”
“認同!說得好!”
鼓掌叫好的人羣中,卻是年輕人拍得最用力,最積極。賀禮笑着抱拳致謝,道:“賀某亦如此,然值此亂世之中,我仍能如此乎?我賀禮,一個普普通通的窮書生,仍可如此乎?這天下,這亂世,便與我無關否?我賀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上馬打不了仗,下馬耕不了田,如此一個我,能做甚?諸位中與我一般者,可曾以此自問?”
人羣中,再無一人迴應賀禮,有人面露羞愧之色,有人皺眉沉思,還有人茫然四顧,只覺無措。
“文帝開皇年間,索閱樣貌記與紙上,有司記錄在冊之戶數共計八百餘萬戶,史必稱起賢,而如今洛陽城裏如何,我尚不知,然洛陽城外十室九空,軍閥混戰,橫行無忌,禮樂崩壞,法度不存,亂後必治,此乃歷史之定律,然定律之下,八百餘萬戶可還能十存其一?此情此勢,我曾捫心自問,我能做什麼?”
“在下家貧,家無恆產,孑然一身,身無長物,除了父母生具之身,手中之筆,旁地什麼都沒有!然有位顧先生曾教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賀某雖然身無百斤之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我有志向,有筆墨,我輩讀書之人,當以志爲盾,以筆爲刀,秉持天地之正氣,以仁義之心,書盡天下事,爲這天下盡我綿薄之力,我以我血見軒轅。所以,我創下京城時報,創一個讓讀書人爲天下發聲的平臺,我們要讓天下人皆聽到我們讀書人的心聲,以文言志,鼓舞天下對於讀書、愛書之人來說,還有比筆墨更能言志的東西嗎?”
這纔是賀禮最切實的打算和計劃。在古代辦報紙,做手抄報,他還做成蝴蝶頁這種裝幀方式,爲的就是便於攜帶和流傳,手抄報只是體裁、形勢,他最根本的目的是創辦一個讓讀書人發聲的平臺,製造一個形成輿論、引導輿論的平臺,以仁義、正氣爲本,製造輿論環境,向爭奪天下的所謂義軍頭子們施壓。
賀禮只有一個人,雖微有薄名,但卻人言輕微,除非他現在已經混成當世名士,不然,只憑借他一個人的聲音,是無法給別人造成壓力的。一個人的言論並不足以形成壓迫人的力量,但若是一羣人呢?一羣讀書人的聲音呢?
若是京城時報成爲了能代表讀書人發聲的平臺,那當世之中,無論是誰,當無人可忽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