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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航連頭也開始微微地疼。他痛恨炮擊,深惡痛絕可是這同時他又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感,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深層次興奮,興奮在心底,興奮在腦海,與那頭痛混雜在一起,痛並興奮着,令他的眼底忍不住泛灰,映入眼底那火焰,正在由紅變白,無色地晃動升騰着,根本不像是火。
怕屋頂隨時會塌下來,姚參謀已經改爲坐在牆角,他發現無動於衷的陸航似乎有點失神:“你怎麼了”
“我沒事。”
“離火遠點,這屋頂隨時可能見光”
磚村有磚窯,是出磚瓦的地方,再窮的人家也能沾光,沒燒好賣不出的磚瓦照樣能蓋房,頭上這些瓦片掉下來照樣夠受的。
有人說話讓陸航清醒了些,挪動了位置,改爲坐靠門旁的牆:“我不喜歡這聲音。頭疼。”
以爲陸航是沒經歷過,但是當姚參謀的視線透過了煙塵,看到了捲曲帽檐下那雙英俊的灰暗,感覺到的卻是一股壓抑的憤怒與浮躁,像是一隻怪物的遍體鱗傷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傳來痛苦嘶喊,衛生兵毫不猶豫衝出了屋子,穿過硝煙,被附近突然出現的衝擊波震盪得趔趄,然後一陣鋪天蓋地的磚瓦碎雨將他的背影砸倒在浮塵一片看不見。
蜷縮身體半躺在門邊的衰鬼向敞開的屋門外伸出歪戴破帽子的髒臉,隔着硝煙與飄塵,看到衛生兵的隱約背影正在掙扎起來,繼續向前,奔向痛苦嘶喊,漫天墜落中變得更加隱約。
“賤根本就沒長心啊你他媽還是人嗎你這廢物你什麼都幹不了去死吧咳”
衰鬼在隆隆爆炸聲裏嘶聲大罵,直到屋頂猛然漏下了大片的灰塵,落地後又撲了他滿臉,把那張臉徹底變成了土灰色,再也看不出髒,嗆得他在烏煙瘴氣裏拼命咳,咳夠了,又罵:“我操你小鬼子祖宗老子都他媽給你記着”
轟嘩啦啦啦
這一次的爆炸彷彿近在咫尺,灰塵滿滿的屋裏被衝擊得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到無盡的痛,衝擊,劃破,震撼。
衛生兵選擇這間看起來最堅固的屋子,要爲他的傷員們提供一個避難所;衰鬼和算命選擇這間看起來最堅固的屋子,要爲自己提供一個避難所。可是一枚炮彈也選擇了這間屋子,爆炸在屋頂,只是巧合。
所有的瓦片都塌了下來,所有的灰土都揚了起來,失去了屋頂的屋子仍然看不到任何光線,再也聽不到傷兵的呻吟。
似乎過了好久,龜縮在桌椅板凳搭建在牆角防護殼裏的算命止住了咳,開始悉悉索索推拒他身邊的碎瓦斷姚,同時嘶啞着問:“還有喘氣兒的嗎幫我一下,我卡住了。見鬼”
嘩啦啦塌成了一塊小空間的門口位置傳來響動,接着是衰鬼的破鑼嗓子:“算命你他媽沒死”他的聽覺似乎受到了影響,並沒聽清算命在說什麼。
“快來幫我一把”
“炮擊結束了嗎”
“四門,早前在西邊打了一個基數,我猜鬼子是帶了兩個基數炮彈,剛纔這是半個基數,看來剩下的半個基數捨不得打了。”算命絮絮叨叨答了個詳盡,這個輜重兵通過兵力規模和行軍距離,清晰判斷了鬼子的炮擊情況。
“你他媽到底嘀咕了些啥啊能不能大點聲”
無奈的算命突然扯破了嗓子震天吼:“救命啊”
炮擊停止了。
頭痛感緩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續而麻木,也算緩解。
視野裏,那火仍然沒有顏色,白晃晃地跳躍,在灰色與黑色間。這種失去顏色的感覺令人頹喪,抑鬱。一切都如常,只是沒有顏色。林大醫生說這不是眼睛的問題,可自己覺得就是眼睛的問題,也許眼睛被曾經的炮火震傷,也許眼睛病了。
姚參謀在說話,他說戰鬥開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驗他的手槍,那是一把馬牌擼子,其實該稱勃朗寧903,八發彈夾,精緻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槍,於是將目光也放過來,盯在932上。
“怎麼樣如果你想跟我換,我會考慮同意的。”
“這算是嫉妒麼”
姚參謀笑了:“好吧,我承認,此時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槍。不過,僅限此時此刻,過了這村沒這店。”
“你還是繼續羨慕吧。”
“想一起出去轉轉麼”他拎着手槍站起來,拍了拍肩頭的落灰。
“我不擅長做副官。”
“我也這麼說過,結果我成了參謀。不過今天卻當了營長。”他停在門口,向外望着,一臉蒼涼。就這麼停了一會兒,忽然打開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個東西:“原本你是我們活命的機會,現在,我們負了你。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槍聲也響了,四面八方,並不密集,也不規律。
倚靠在門旁,盯着手裏的參謀竹節領章,仍然看不出顏色。知道這是金邊的,眼裏卻是灰的;知道這是紅底的,眼裏卻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節圖案該是金色的,可現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節一節的白如骨。很沉重,彷彿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這失色的竹節領章,還是這份與衆不同的道歉。
失神了好久。槍聲,手榴彈和手雷的爆炸聲,呼喝聲,倒塌聲,燃燒聲,一直沒有停歇。
終於將領章揣進了上衣袋,走出了黑色門框,呼吸飄過院子的硝煙,經過一面面或斑駁或已倒塌的牆,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村子,灰色的硝煙,灰色腳下,灰色的一切。
轉過牆角,灰濛濛的漂浮之間,有人在哭喊,流彈不時飛過,嵌入了牆,擊碎了瓦。一個灰色的的身影跪坐在前方,跪坐在彈雨紛飛之中,不擡頭,不躲避,像是死去般的執着。
一步步走向前,一顆跳彈不知從何處反射起來撕破了軍裝肩頭,劃過古銅色的臉,也沒能停下來,繼續走到那跪坐在瓦礫間的身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