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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早已雞飛狗跳倉惶一片,一個八路軍,站在村裏的某個牆角邊,倚靠着一個冰冷的磨盤,疲憊地喘息着,靜靜看着一個個無魂的身影凌亂飄過,顯得格格不入。
他曾經,是其中一員,現在,他成了路人,與其說是他在看無魂,不如說是無魂的身影們麻木地忽視他,證明他的不存在。
他沒有所謂感觸,也沒有所謂深思,只是覺得風很冷,刺骨地冷,心裏莫名地難過,卻不知道爲何難過,也不知道是爲誰難過。
天空,灰濛濛的;那邪魅眼底,也灰濛濛的;所以,整個世界,看起來都灰濛濛的,到處都是斑駁冰冷的牆。
後來,他離開了牆角,不緊不慢走向他呆過的那個炊事班院子,走之前,那裏也許還能撿些剩下的熱飯呢,保持體力纔是一切的根本。
推開破門,狼藉的院子裏火未滅,繚繞着餘煙,鐵鍋被帶走了,但是旁邊的地上灑落着一些黏糊糊的粥米,冰冷骯髒的地面上升騰着水汽顯示餘溫尚在。
不過,一個邋遢兵正蹲在火邊的地上,用髒手一把把地把地面上倒灑的粥米劃拉進他的鐵飯盒,根本不顧沾了沙子帶了泥。看來,臨危不亂的大有人在。
“交出一半,否則你走不出這個門”陸航終於拽出了他的快慢機,子彈上膛關保險。現在情況不同了,這已經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對方也已經不是個正兒八經的兵,這是沒有法則約束的灰色邊緣地帶。
正在撿粥米的傢伙聞聲回頭,歪戴的破帽子下,是衰鬼那張無良的骯髒臉,他詫異地盯着陸航看兩秒,又用餘光瞥了一眼他那支擺在附近地面上的槍:“好歹你得找個盛器讓我給你倒一半。”
“用不着,把你的飯盒放下,我纔會考慮給你留一半。”
陸航手裏的槍只是自然地垂拎着,並沒把槍口指過來,但是他毫不猶豫關閉保險這個小動作被衰鬼看在了眼裏,讓衰鬼聞到了一股硝煙味兒,這不是恐嚇。就算對方沒擡起槍口,也沒機會反抗了。
“有病吧你這點事至於嗎”
“好像有人這樣問過你吧你說呢”站在荒野的時候,陸航雖然沒回頭,也曾有一瞬感受到了背後的冰冷殺機。
“當時我只是想賺點路費。錢財身外物,你特麼就這麼放不下麼”
“我沒時間聽你說到鬼子進村。現在離你的飯盒遠點,也離你的槍遠點。”
陸航開始向前走,衰鬼放下手裏的飯盒無奈退。
鬼子正在逼近,隊伍正在倉惶出村,這二位還在這爲爭口熱飯打醬油呢,這叫什麼似乎用品味二字更恰當,格調和檔次,不是誰都能有的,也不是一定要在金碧輝煌中展現,就像陸航手裏拎着的快慢機正被寒風吹着,或者衰鬼那支步槍正躺在髒污地面。
營長帶着他的人當先向北出村,這方向不是亂選的,團長雖然草包,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草包。西南方向有鬼子,西面有僞軍,東面和北面情況未知。
但是東面絕對不是好選擇,越向東地域越開闊,離晉縣也越近,如果不想打,只能矇頭向北。所以衰鬼帶回了西面的消息之後。
營長果斷開溜,已經落魄至此,團長算個屁,跟他說帶隊突圍開路已經夠給他面子了,不吭聲就走又能怎樣誰讓他自己廢物呢
團長匆匆攏起直屬的百人多,也出村奔北了。這草包朝北的原因更簡單,既然有人開路,當然跟着更安全,營朝哪他只能朝哪。雖然對營長寒了心,也沒勇氣撕破臉,因爲隊伍已經沒魂了,他自己同樣也沒魂了。
苦難多日,他現在忽然覺得正在離開的這個村子像是世外桃源,像是天堂,這讓他深深的後悔,後悔成爲軍人榮爲團長,又怎樣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姚參謀匆匆攏起二百多殘兵,臨危受命當了營長,並沒能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早已不敢妄想國家民族,只是想讓這支隊伍避免覆滅,而支撐到底,盡一個軍人的本分。
參謀的領章,是與衆不同的,他不像普通軍官那般兩個領章同樣,而是一邊軍銜章,一邊竹節章。
在寒風裏,望着北去的倉惶,姚參謀將他領口一邊的竹節章扯了下來,只留下另一邊的兩槓一釘少校軍銜章。
垂下頭,看着擺在手心裏那金邊紅底兩個金色竹節交叉圖案的參謀章,苦笑,然後珍惜地揣進了上衣口袋。
“沒時間安排了,全體混編爲兩個連,以各自從前番號爲準,單號即爲一連,雙號即爲二連。”
村北口的二百來個兵隨即自覺分成兩撥,沒有人說話,很靜,因爲姚參謀是他們最爲欽佩的長官,某些人還曾與他並肩戰鬥過,他是值得信賴的。
“很遺憾,我領的任務是殿後。要跑也不能這麼跑,只是跑就不叫殿後了。目前已知鬼子在西南,西側是治安軍,我們還有時間,得打一陣來遲滯他們,現在跟我向西”
如果你身處冰冷,那麼有溫度的食物會使你感到幸福。捧在手裏,那熱從指間到掌心,通過手臂傳遞到你的心;喫進口中,那熱彷彿能浸潤你的五臟六腑,使你暫時忘記冬天。
任粘稠裏摻了沙子,也混合了土,也無法阻擋陸航的狼吞,舉着髒兮兮的鐵飯盒,大口大口入腹,這不能嚼,只要嚼,會後悔的,不能讓牙磣破壞這幸福感覺。
鑑於衰鬼的口水越來越長,眼神也越來越痛苦,陸航實踐了他的諾言,只吞了一大半,然後將剩下一小半的飯盒遞起來,示意他現在可以過來拿了。
“你不是說給我留一半嗎這特麼才剩多少啦”
“哦嫌少那算了。”
正準備收回遞飯盒的手,便被衰鬼一把奪了過去,仰脖就灌。
做個深呼吸,暖和多了,連剛纔那陰冷的心情都消散,隨口吐出幾塊沙粒,這回該上路了。
那點粥底幾口便被衰鬼灌沒了,正在舔飯盒的他忽然問已經轉身要離開的陸航:“你準備去哪”
“回家。”
從失去記憶起,他第一次說這個詞,總是聽別人這麼說,現在他覺得暖和了,忽然也想這麼說,於是故意這麼說,並不是說給衰鬼聽,而是說給他自己的。
很想知道說回家是怎樣的感覺,現在說了,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是下意識地笑了,並且笑得有點不自然,一點都不好看,可惜這個難得的笑容,背後的衰鬼是看不見的。
“你不幹八路啦我瞅着你也不像個八路你家在哪”
“不懂。”陸航沒停腳步,大步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