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辭釋然。
這就說得通了。
如果那對夫妻是東皇人,那麼,藏於鳳凰山中的那些人,一定就是這對夫妻的舊部下吧?
可爹爹跟那些東皇人有交情,那麼,爹爹他也是……
他驚駭地擡眸望向父親。
韓青山卻似已經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醉眼迷離,以筷擊碗,嘴裏哼起了一支蒼涼哀婉的曲子來: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如此幾遍後,聲音漸低,最後幾不可聞。
韓墨辭被這闕詞中的悲愴所震撼到,怔忡良久,一時竟似癡了。
再定睛望去,卻見父親已伏在桌子上,不知何時已沉沉地睡着了。
嘆息了一聲,他起身走過去,將父親的身子攙扶起,扶到了牀上躺下。
脫了鞋,拉過被子替父親蓋上,看着那張沉睡中依然緊蹙着眉頭,眉宇之間透露出一股莫名的悲涼之色的臉,他怔怔地站在牀邊,佇立良久。
父親和那對梁氏夫婦,一定有過一段非常刻骨銘心的故事吧?
那定是一段摻雜着愛與恨,血與淚,陰謀與算計,悲憤與絕望的,很不堪回首的記憶。
這麼多年,他始終不曾與人說起,唯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纔會到地下室中偷偷地去祭拜一下故人。
父親的心裏一定是很苦的吧?他把這些都藏在心底,一個人扛着,該有多累啊。
悲歌一曲代替思家的哭泣,無法還鄉,登高望遠就當作回到了故鄉。
茫茫的草木,重重的山崗遮住瞭望眼,思鄉的憂愁盈滿心懷。
家裏已經沒有親人了,哪裏還有家可歸。
即便是有家可歸,也回不去,因爲前途坎坷,走投無路,無船可渡。
思鄉之情、痛苦遭遇很想向人訴說,但有許多難言之隱無法傾訴,只好憋悶在心中。
心裏萬分痛苦,就像車輪在腸子裏轉動,一股陣陣絞痛。
正因爲父親曾經失去了太多,怕再失去他,所以對於他要去當捕快這件事,才這麼激烈的反對吧?
“爹,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輕輕地,對父親,又向是對自己許諾着。
說完,他悵然一嘆,轉身收拾了桌上的杯盤狼藉,然後離開了父親的屋子。
輕輕關上門的剎那,他沒有看見,本該沉睡的父親,佈滿皺紋的眼角,緩緩地流下了一行渾濁的老淚……
第二天一早,韓墨辭起牀之後,發現父親已經起來了。
他做好了早飯,正坐在飯桌前等他。
“爹,你這麼早就起了?怎麼不等我來做早飯?”
韓青山笑了笑,和藹道:“年紀大了,睡眠也少,索性就起來做點事。洗漱了嗎?過來喫吧。”
“嗯。”韓墨辭走過去,在桌旁坐下來。
拿了一張菜餅子,慢慢地撕了往嘴裏塞,他斟酌着,開了口:“爹,昨晚……”
“昨晚我喝多了,”韓青山打斷他,淡淡道:“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你也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吧。”
韓墨辭怔了怔,菜餅子在喉間輾轉哽咽,最終被他用力地吞嚥了下去,隨即,吐出了一個字:“好。”
韓青山點點頭,一邊喝着粥,一邊道:“你要去衙門當差的事,跟大丫說了嗎?”
“說了,”韓墨辭道,“她也很贊成。”
韓青山送到嘴邊的菜餅子頓了頓,然後,道:“如果你們都已經想清楚了,那就去吧。”
韓墨辭訝然:“爹?”
昨天他不是還非常強烈的反對嗎?怎麼今兒就同意了?
韓青山的神色淡淡的,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看不出來有什麼情緒。
等喫完了手裏最後一塊菜餅子,又將碗中最後一口粥也呼嚕着喝完,他這才放下碗,淡淡道:“既然決定了,就好好幹,不要給家裏人丟臉。”說完,他起身,走出了堂屋。
韓墨辭半晌纔回過神來,趕忙應了一聲:“誒。”
飯後,他去找謝悠然。
“我爹已經同意我去衙門當差了。”他把父親之前反對,早上又同意了的事說了一遍。
“那是好事呀。”謝悠然笑道:“怎麼你看起來似乎有點不高興呢?”
韓墨辭腹中話語輾轉幾番,最終還是沒有把昨夜在自己家中發現有地下靈堂之事說了出來。
不是他信不過她,而是,這樣的事,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份麻煩。
事關重大,他不想把她也牽連進來。
“沒什麼,”他道,“只是昨晚沒有睡好。”
不對,他有心事。謝悠然一眼便看穿了。但是他顯然不想跟她說。
不過,他既然不想說,那定有不想說的理由,她不會逼他。
只是笑了笑,道:“你打算什麼時候上任?”
韓墨辭道:“魏大人希望我越快越好,說衙門裏正缺人手。”
“嗯。”她點頭,“你放心去吧,我這兒沒什麼事,有事的話,再找你。”
“好。”他溫柔看她,伸手替她將一縷散發拂到耳後,“以後鋪子裏再有人來鬧事,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再帶人過去處理。”
“那是自然,”她笑了起來,“朝中有人好做官嘛,有你這樣的大腿,我怎麼可能不抱?”
他抿脣一笑,轉移了話題:“聽說你準備給我做鞋子?”
謝悠然瞬間紅了臉,跺腳道:“三丫這個多嘴婆,回去我收拾她!”
他哈哈一笑,心情一下子就暢快了。
兩人坐了馬車一同去城裏。
進了城,兵分兩路,韓墨辭去縣衙報道,謝悠然去城西的鋪子。
臨下馬車之際,韓墨辭忽然回過頭來,問謝悠然:“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西陵人,你,會不會跟我解除婚約?”畢竟是兩個不同的國家,中間隔着的距離,又何止千溝萬壑。
謝悠然道:“你不是西陵人?那你是什麼人?”
韓墨辭遲疑一下,道:“比如說,東皇人。”
謝悠然莫名其妙,“你是東皇人又如何?這跟我們的婚約有什麼關係?”
“你不會的對嗎?”他緊張地看着她,期待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笑,淡淡道:“那你呢,你會介意我是謝大丫還是謝悠然嗎?”
他怔了怔,忽然就笑了。
是啊,他都不介意她來自何處,她又怎麼會介意他是西陵人還是東皇人呢?
“我懂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是我杞人憂天了。”
她微笑,輕輕替他攏了攏衣襟,“春暖乍寒,注意保暖。外出做事的時候,小心爲上,保護好自己。”
他心裏一暖,重重點頭:“好。”
“那我走了?”她笑。
“嗯。”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馬車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