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孩子
陶子心內一苦,垂下眸來,眼淚辣地盈了滿眶。殘璨睵傷
而寧震謙,鼻尖泛酸,扭開頭去,模糊的視線,看不清窗外天空的顏色。下一個再也不會有下一個了
“來,孫媳婦兒,來喝一口,是要奶奶給你喂嗎”寧奶奶含笑慈愛地問道。
陶子怎敢當連連搖頭,眼淚卻在搖晃間噗噗直落,滴進湯碗裏甾。
“哎喲,傻孩子”寧奶奶嘆道,“可不許哭哭多了對眼睛不好,老了你可就會喫虧震還不來給你媳婦兒擦擦淚”最後一句,是對寧震謙的,略帶嚴厲的語氣。
寧震謙一雙眼睛泛紅,聽話地走了過來,粗糙的手指輕輕蹭着她的面頰,熟悉的粗糙感和氣息,非但沒有擦去她的淚,反讓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越流越多,無可抑制
淚水潤溼了他的手指,疼的卻是他的心,長臂一伸,不顧及奶奶和兩位嬸嬸都在身邊,將她摟入懷裏,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可以相擁取暖,多麼希望,他的懷抱,還可以給她哪怕一絲安慰,然,她還需要嗎只怕,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推開他,推得遠遠的萬
只是,現在的她,太過虛弱和無力,纔會任由他摟了,在他懷裏哭泣
陶子靠在他胸口,一動也不想動。
這許久以來,囡是她生活裏全部的重心和動力。在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面裏,她看不清自己的心,辨不明別人的意,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還有囡,囡是真正屬於她的人兒,爲了囡,她必須堅強,她必須努力地喫,好好地睡,她必須積極地面對她的人生,可是,囡突然沒有了,她的重心、她的方向、她的依靠在哪裏
她不知道
彷彿世界突然坍塌了一般,隨着那一聲轟鳴,她也化作了碎片,散落一地
沒有力量,再將自己靈魂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沒有力量,再將靈魂合攏起,只剩這空空的軀殼,在他胸懷這唯一的依託下,如飄浮在一望無際的大海,浮浮沉沉,暗雲壓抑,看不到岸,也只有在這依託下,才讓她還得以存活,不致下沉,永久溺亡
“哎,這兩口”寧奶奶感慨於兩人抱頭而哭,嘆息,這兩傢伙不過,人生原如此,看透人間喜怒哀樂的寧奶奶深知,無論悲喜,只有貼得最近的兩個人才能彼此安慰,因爲雙方都愛着對方的愛,痛着對方的痛,不欲打擾這對夫妻此時的擁抱,然,再等下去,這湯就要冷了,回鍋可就味兒不正了,於是道,“震,媳婦兒營養重要,給你媳婦兒餵了吧。”
寧震謙悲慼之餘,更擔心她的身體,於是欲把她從懷裏扶起來。
可是她不想動。喫飯也好,喝湯也好,哪怕醫生檢查也好,她都不想理會,唯一想做的,就是靜靜地靠着某個可以依靠的點,聽悲傷化作眼淚流淌出來的聲音,靜靜的,依靠着就好
所以,當被扶起的那一瞬間,些微眩暈,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抱住她剛纔的依靠,然,最終,還是被扶着坐正了。
熱熱的一口湯,由他喂到嘴邊,伴隨着他略略沙啞的聲音,“來,喝吧。”
她再一次淚流,她不要喝湯,不要爲什麼沒有人知道
然而,溫熱的湯水還是喂到了她嘴裏,只是,分明濃香四溢的湯混着淚水,卻是如此苦澀的味道
看着她吃了東西,寧震謙懸着的一顆心才終於落了下來,趁着她此時在奶奶面前乖,又給她餵了一碗粥,還有奶奶做的蛋羹,和尋常的不同,是他幼時最愛喫的東西。
陶子腦子裏一片混沌,只是木然地喫下寧震謙餵給的東西,喫到嘴裏是什麼味也辯不出,一口一口地喫,一口一口地充實着身體裏缺失的那一塊,彷彿找到了又一條新的慰藉的方法,甚至不知飢飽,只要寧震謙喂,她全都接着,完全無意識地機械地接着,彷彿喫的越多,就能將囡離開的空洞填滿,至於奶奶和兩個嬸嬸了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
直到奶奶要走了,她才從恍惚中醒來,對於奶奶的話木然點頭,事實上,仍然不知奶奶了什麼
寧震謙把奶奶和嬸嬸送到門口,眼眶裏溼溼的,啞聲哀求,“奶奶,您別回去,每天來”
對於孫子的請求,寧奶奶自然是答應的,難過之餘也勸着孫子別悲傷,承諾自己會每天來看孫媳婦兒。
“奶奶,你每天做菜來,囡囡喜歡喫您做的。”入院以來,獨見陶子今天才吃了點東西,寧震謙誤以爲是奶奶做的合陶子胃口。
“好好好”奶奶頻頻點頭,“只要你們倆好,奶奶做什麼都高興”
奶奶走了之後,嚴莊就來了。
有母親在這裏,寧震謙便出了病房,免得囡囡看見自己又添堵,只是,無法放心離開,仍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陶子始終鬱鬱寡歡,嚴莊也無法讀懂陶子的心思了,更不知自己的存在對陶子而言是不是刺激,也許陶子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寧家的人,可也不便隨意做主,於是,試着問,“桃桃,要不要通知你母親來”
雖然知道陶子和林芝之間有隔閡,但林芝是真心對她的,而且畢竟母女之間,血緣情深,這種時候,也許親人的撫慰比較重要。
陶子躺着,只是微微搖頭。
嚴莊無奈,只得放棄這個念頭,自己來照顧陶子,雖然面對陶子,她心裏無比難受。
陶子現在很怕睡着,因爲一睡着就會做夢,會夢到囡。
原還只是一個胚胎,可是,陶子在平日裏對囡賦予了太多的想象和寄託,以致,只要一閤眼,眼前就全是囡的幻影
可是,這麼靜躺着,身體又虛,想強撐着不睡如何可能
漸漸的,還是進入了夢裏。
如她所料,囡又準時在夢裏出現了,在一片血色汪洋裏哭着喊着叫媽媽,“媽媽,快來救我媽媽,不要丟下我”
陶子拼了命地往那片汪洋裏跑,流着淚念着,媽媽沒有丟下你,媽媽就來救你
可是,爲什麼夢裏的她會溺水她分明會游泳的啊然,落入那片海水般洶涌的血海中,卻完全地像只旱鴨子一般往下沉,水,帶着血腥味兒,一個勁地往她鼻子裏灌,這種感覺很熟悉,也很難受,就和六歲那年第一次跟着糖糖哥下河游泳一樣,咕嘟嘟往水裏沉,河水灌了她滿鼻子滿耳,窒息得她快要死去
一如六歲的她那般,她努力亂蹬,努力大喊,“救我糖糖哥救我糖糖哥糖糖哥”
只記得那一年夏天的那一刻,他是她的神,是她的救星,是她的依靠,是她所有的所有,是她後來在每一個艱難孤寂的時刻想起的唯一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