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要是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就亂套了嗎?”
短劉海還沒有把鏡頭推入森林裏,已經花了三五分鐘來介紹監獄出現的背景了。林三酒仍舊坐在沙發上,一言不出地看着他,等他終於說完的時候,才微笑着說:“那你給我看看。”
她的微笑似乎讓短劉海反而有點緊張。他十指相交地摩擦了一會兒,其中一隻手脫開了,慢慢擡起來,探進了空氣裏。
森林被拉近、放大了,無數樹身從兩側劃過,天光被樹蔭遮擋在外,彷彿走入了湖底一樣流動的幽暗裏。林三酒眯起眼睛,看到了森林裏的監獄。
農莊的房子都是遊戲玩家自己砍樹建的,沒幾個人是建築工人的後果就是,它們排列得雖然很整齊,但房子本身卻是歪歪斜斜的,大多都只是以木架子搭着幾塊布,說房子不像房子,說帳篷不像帳篷。假如居所都是這樣,那監獄得有多簡陋?怎麼能關得住進化者,不讓他們跑回農莊裏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就展現在了林三酒眼前,非常簡單。
在一個全是進化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特殊物品;特殊物品之中,監禁、囚拘、限制類的,又算得上是常見大類了。看樣子,桃源鄉里沒有它們的用武之地,它們就被全部收集起來了,用於囚禁罪犯。
幾個面黃肌瘦、頭髮都被剪短,因此看不出男女的犯人,正在地上蹲成了一圈,各自搓洗着一大桶衣服;在他們身外,是一層光彩盈亮的氣泡,就好像是洗衣桶裏的泡泡飄出來、漲大了,把他們和小山似的髒衣襪都包住了。這樣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在森林裏遙遙地鋪開了,每幾棵樹之間都夾着一個泡泡,每一個泡泡裏都有好幾個人。氣泡裏沒人說話,人人都在低頭做着不同的工作。
氣泡只是囚禁道具的一種。在一條看似十分不起眼的草繩上,掛螞蚱一樣綁了足有五六個進化者,手腳都被捆起來,只有脖子在不斷扭動,嘴裏高高鼓着,不知道在咀嚼些什麼東西。
他們不像是在喫飯,因爲沒有人會用這種表情喫飯,或者這樣躺在地上喫飯。他們先在左邊小山似的雜物堆上張嘴咬一口,躺下來默默地、像驢子一樣咀嚼一會兒,再把嘴裏的東西吐到右邊的地上。唾液、眼淚、嘴脣磨破了出的血、堅硬發達的咬肌,成爲每一個人臉上都能找到的東西。
“犯人們也不可能坐在那裏喫白飯,怎麼能讓辛苦工作的好人,白養着監獄裏的壞分子?”
林三酒沒有問,短劉海卻主動解釋道,“他們都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樣他們纔有飯喫。像這種比較危險的,就會掛在草繩上,他們能活動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腦袋和嘴。別看只有嘴能動,也還是可以幹活的。”
“這乾的是什麼活……?”
“山裏可以用來養雞養鴨的東西不多,我們專門有莊民會收集一些穀殼、石子、枯樹皮之類的東西喂家禽。可是不夠細碎的話,容易傷到幼雞幼鴨,所以需要他們先嚼碎一遍,再去餵雞鴨,雞鴨就不容易被劃傷腸胃。”
林三酒點了點頭。屏幕上,風吹過了林海,沙沙的聲響遙遠而寂寥。
她讓短劉海把鏡頭拉高了一點,後者不情不願地辦了。鏡頭在半空中如候鳥遷移一般穿過森林之上,舒展開一幕又一幕的大地,畫面所覆蓋之處,全部都是由各式各樣的監禁道具所形成的監獄——農莊裏的那點人,不會有這麼多的監禁道具,大概後來的,就全都是遊戲裏自帶的了。人頭將一處又一處的林間空地佔得滿滿的,各種顏色的頭髮聚集在一處,就都成了烏壓壓的一片。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監獄仍然在綿延。
在鏡頭持續推進的時候,林三酒微微轉開眼睛,望着一隻飛鳥從遠方畫面角落中一閃而過,沒入了烏雲連綿的天空。在被它拋在身後的大地上,黑壓壓的人頭起伏着,蠕動着,在靜寂之中只能聽見林海的沙沙聲。
她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問很多問題,但是她現在一個也不想問了。
“我們農莊的規矩很嚴格,”短劉海倒是覺出了自己有解釋的必要,像是強調一樣,慢慢地說:“爲了大多數人的福祉,嚴格一點的管轄是必須的。你不能守規矩,那你受罰是不是就應該的?不怪我們農莊吧?”
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似乎以爲林三酒會在這個節點上發出反問,都預備好了答案的樣子——但是她連一句“你們的規矩究竟是什麼”也沒有問。
短劉海沒有等到反問,訕訕地往下說:“不過進化者嘛,都有很多改不掉的臭毛病,所以違反了規矩的人呢,比一般社會里的稍微多一些。”
林三酒“哦?”了一聲,其敷衍之意,就像是遇上了健談卻又甩不脫的鄰居。
短劉海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閉上了嘴。他顯然是感覺到哪裏出了錯,這不是他想要的反應,但是又一時想不出是哪裏出了錯;他考慮了一會兒,好像決定還是應該提醒林三酒一個事實:“雖然他們進了監獄,他們的性命安全卻不受影響,還是可以平平安安度過14個月。如果不是罪大惡極,一般農莊也不會給人判死罪。所以和其他人的遊戲比起來,哪怕能進農莊的監獄,也是運氣了。”
林三酒沉默了一會兒,指着屏幕上一個人問道:“他犯了什麼規矩?”
“哪個?”短劉海的目光在林海間黑壓壓的人頭上轉了轉。
哪個都行,她本來也是隨便指的。
等短劉海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後,他也沉默了一會兒。“唔,這個具體判刑的過程呢,也是交由農莊的人集體決定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其實這個不重要……你是不知道其他人的遊戲有多殘忍吧?我看了簡直都心驚害怕。我剛進這個房間的時候,裏面還留着上一個遊戲創造者的一整套東西,包括了他寫的遊戲,我跟你講啊……”
接下來,他細細描述了那一個據說“給他留下陰影特別深的遊戲”。那是一個封閉環境內的傳染病遊戲,染病者在將它傳播給兩人之後,自己就可以康復——這個遊戲的大前提纔剛說了一個開頭,林三酒就聽見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她對餘淵的腳步聲已經很熟悉了,立刻轉頭問道:“怎麼了?”
數據體此時站在客廳裏,那個沉默的女人一見他走進了屋子,自己立刻一閃身從門口跑了。只不過,餘淵也沒去追,林三酒也沒去追,任她在門口消失了影子。
畢竟她能跑到哪兒去呢?還能出去嗎?通往外界的傳送管道,早就被兩具屍體給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