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珩垂着眼,看着那片衣料,許久,才伸手來接。
他把衣料捏在手裏,那麼單薄的一片,他卻捏得手指青白。
崇咸和崇孝爲首,暗衛侍從跪了一地。
殷珩沒出聲,他們便在雪地裏像一座座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王府裏到處都找不到殷臨,原來他是從這裏出去了。昨晚下着很大的風雪,天色黑,又加上有樹木枝椏做掩護,他成功地避開了暗衛的眼線。
以前他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這一次他卻以這樣的方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王府。
最終,殷珩從衣料上收回了眼神,一時間聲音裏滿是空寂之色,道:“去外面找。把他找到。”
他轉身,手裏捻着那片衣料,往前走。
天空又飄起了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很遲,又很猛。
沒走出多遠,他的身影便已是斑駁發白。
孟娬潛意識裏一刻都沒停止過掙扎,她陡然睜開了雙眼,後頸還一陣陣發麻。
她知道,是殷珩弄暈了她。照他下手的力道,她起碼應該得昏睡兩三個時辰。
可眼下,只一個時辰,她便醒了過來。
她躺在牀上,傷口已經被重新換藥包紮過,半瞠着眼簾,怔怔失神地望着頭頂的牀帳。
她像被抽乾了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具漸漸乾枯的軀殼。直到殷珩回來,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屋子裏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知道他沒有找到。不然她的阿臨早該踏進這房門口,軟軟地喚她“娘”了。
後來,孟娬先開口道:“我的毒解了。”
殷珩所想到的事,她始終也會想到。
她沒有血色的脣顫了顫,又啞聲道:“可我昨晚睡得太死了,我竟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我只記得,中途我好像醒了一次,阿臨倒了一杯水給我喝……”
她停頓了一會兒,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些,“我竟然喝了……那水的味道發苦,可我竟然什麼都沒問……我什麼都沒問。”
孟娬而今才反應過來,她喝的是解藥。
是殷臨給她的解藥。
殷臨又怎會有解藥呢?她記得唯一的一顆解藥,是被她給喂到了殷臨的嘴裏的……
當時他假裝吞下了,後面卻又吐了出來?
孟娬臉色慘白,不敢往下想。
良久,她才一點點移動眼珠,轉到殷珩的身上,當她視線落在他手裏的那片衣料時,眼淚驀地橫落。
她神情非常安靜地問:“昨晚,你不是在麼,你不是一直守着我們麼,你爲什麼沒有阻止呢?”
因爲殷臨騙了他。他太着急她的身體,所以他毫不懷疑地離開去找老柴了。
他本不應該被殷臨給騙到的,這就是他的疏忽。等他回來,得知殷臨自己回去睡覺了,他也本應該去確認一下的,可他當時心裏記掛着的就只有孟娬,這也是他的疏忽。
只是他什麼都沒多說,疏忽就是疏忽,錯了就是錯了,任何理由都毫無意義。
他回來看了孟娬一眼,又轉身往外走,低低壓抑道:“我去找他。”
直到他出門走遠,孟娬都沒再出聲。
後來到了午時,嬤嬤去拿午膳,一轉身的工夫,回來就發現孟娬不見了。
她出了王府,滿大街地去尋找殷臨。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只到她大腿那麼高點的,穿着青色的小衣裳,很安靜又不愛說話的小孩。
可是來來回回問了許多人,都無人見過她的孩子。
孟娬從正午街上人流最多的時候,一直找到了傍晚入夜,街上的人一個一個地散去,最後空蕩蕩的長街上,只剩她一個。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殷珩不知何時出現的,在長街的另一頭等着她回家。
她想,她的阿臨一定是藏起來了,不想讓她找到。
可是她怎麼能不找到他呢。
孟娬冰涼的手被殷珩牽在手裏,她僵硬地隨着他往前走着,她忽然哆嗦道:“他才三歲啊。”
那麼小的一個孩子,一聲不吭地走了,外面下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他能走到哪裏去呢?
她喃喃自語地問:“他喫什麼填飽肚子?晚上在什麼地方睡覺?他會不會覺得冷?”
她在空街上停了下來,彷徨地四處張望,又問:“阿臨,你在哪兒啊?”
孟娬和殷珩接着找了兩三天,孟娬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到晚上深夜的時候纔回。
她幾乎把這麼大個京城都找遍了。
她不眠不休、不喫不喝,也要出去找。若是給她一面銅鏡,她一定認不出來鏡子裏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完全像一個喪心病狂的女人,在大街上拉住人問的時候,路人都怕她。
夜裏,她躬着身子蜷縮成一團,背對着殷珩而躺。
她與殷珩沒有多餘的話說,唯一的話題便是殷臨在哪兒。
殷珩從後面輕輕抱着她,她也沒反應。
後來他道:“一日找不到阿臨,你便要一日這麼頹敗下去嗎?”
良久,孟娬纔回答:“那我應該怎麼辦?難道不找了嗎?”
殷珩閉了閉眼,喉結微微滑動壓下那股顫抖,聲音聽起來只有些嘶啞,“你心裏很清楚,還來得及麼?”
孟娬僵着,動也不敢多動一下。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阿臨爲什麼要一聲不吭地離開這個家。
即便外面風雪交加,即便他不知道要去哪兒,他也仍是堅定地選擇離開。獨自一個人,從那麼小的狗洞裏爬出去,去面對外面那個對他來說還很陌生的世界。
因爲她的孩子代替她去承受了那份苦難啊。
他不想讓爹孃看見他會變成個什麼模樣。他也不想讓爹孃難過,更加不想讓娘往後一生都在自責悔恨中度過,所以他才選擇悄悄離開。爹孃找不到他,起碼會抱有一絲他還活着的希望吧,總比眼睜睜看着他死去要好啊。
孟娬感覺自己的心,好似被人生生給挖走了。
胸腔裏空蕩蕩的,痛。
她的阿臨不知去向,她爲什麼還能好好地活着?
她一直想要活着,可是卻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讓她痛恨這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