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八章 李邦華之謀
李邦華作爲大明朝重要的閣臣,陛下的謀臣,自然知道這種想法是迫不得已,但是卻萬萬不可。
要知道,當年多少大人物想要在關鍵時刻謀和,卻又有多少人死在謀和的路上。
大明是史上最有氣節的王朝,卻也屢屢爲氣節所累。
不然崇禎皇帝何至於吊死在歪脖子樹上,甚至李邦華本人,也是非常講究氣節的人。
讀書人,深厚儒家文化薰陶,講究的便是餓死是小,失節事大。
如今大軍光復神京,不說繼續北伐,消滅韃子,毀其宗廟也就算了,陛下你竟然帶頭,在這麼大的優勢下,準備議和。
這是要跟全天下作對啊!
好在長時間的配合,已經讓李邦華基本上摸清楚了這位皇帝陛下的脾性,知道他每每想要做一個決定的時候,很少去考慮所謂的感情,尤其是別人的感情,是真真正正重視利益的一位君主。
這若是讓那些大儒知道了,難免成爲新皇“小家子”氣的笑點。
“陛下怕是我北方百姓元氣大失,將來無人建設國家,無人耕種土地吧。”
徐梁點點頭,又搖搖頭。
李邦華大爲不解,徐梁便解釋道:“這確實非常重要的一點,但是朕對於百姓的苦難,也甚是同情,畢竟他們都是朕的子民。”
“天下淪落至此,陛下大可不必如此自責,您已經做得夠好了。”李邦華又換了個角度說道:“況且北方的土地,本身就比南方的土地貧瘠,在江南種桑樹、菸草,一畝地就能活一戶人家;在湖廣豐腴之地,兩畝地也能活一口人。可在北方,四畝地都未必能活一口人。如今山東安置的流民,大多是每人給地數分,一戶人家不過一畝、兩畝,還得靠朝廷救濟才能活下去。待北方安定之後,朝廷大可從山東遷徙流民回鄉,每人給五畝地,再加上故土之情尚在,那些人肯定不會捨不得走。”
李邦華話說完,靜靜的看着徐梁,等待着陛下開口。
“山東也是個土地貧瘠的地方,這些流民返回秦晉北直之後,倒是可以讓出許多田地。”徐梁點了點頭,依稀記得前世滿清入主中原之後也曾從山東移民兩百萬去河南、北直,可見山東人口應該還是充裕的。
“不過先生……”徐梁頓了頓:“即便不是出於勞動人力考慮,畿輔之地的百姓難道就棄之不顧了麼?”
“陛下真乃仁心宅厚,”李邦華言不由衷道,“只是微臣卻在想曰後光復遼東的事。”
“哦?”
“行軍打仗的確非微臣之能,”李邦華先解釋一句,“不過微臣卻能‘觀勢’。”
徐梁靜靜等李邦華說下去。
“戰國神童魯仲連之師,姓徐名劫者。善於勢數之學,微臣不才,也曾揣摩一二。”李邦華先介紹了這門絕技的來歷,也算是出於找“道統”的習慣。
“時當闖逆肆虐,大勢在彼而不在我,故而陛下避敵鋒芒。保留實力,此乃上佳之策。而如今大勢在我而不在東虜,故而東虜若是有些頭腦,斷然是要撤回關外之地,生聚教訓。”
“等我軍光復燕京,固守三邊,到那時,我與東虜之間的勢數,並非我長敵消。而是兩相持平。”李邦華頓了頓,發現皇帝沒有任何疑問,方纔繼續道:“等我軍出關復遼時,大勢又轉到了東虜一邊,最終再次演變成萬曆以來的虜亂。”
“先生打算如何逆轉這大勢?”
“百姓!”李邦華道:“我軍能得勢,無疑靠的是百姓。誠如唐太宗‘載舟覆舟’之喻,如今這些百姓正是我朝的載舟之水。”
“那爲何……”徐梁一時還沒轉過彎來。
“陛下,遼東沒有水載我朝大軍這艘大船。不如放水過去。”李邦華毫不隱晦道:“讓東虜擄掠了這些百姓,看似他們佔了莫大的便宜。實則卻是在給自己挖墳掘墓。有這些難民在遼東,一旦我大軍復遼,傳遞消息、打探地形,必然無不便利。”
徐梁心頭一跳:如此陰險惡毒連自己人都算計進去的思路,簡直讓人無法直視!
這還是自己當初認識的那位願意爲大明死節的儒生嗎?
“而且曰後朝廷大軍光復遼東,如何對待滿洲諸申?我朝誇誇其談者尤多。若是大開殺戒,勢必留下暴君之名。萬一不能盡滅韃虜,反倒結下血仇,如蒙韃故事,必成我大明邊患。”李邦華道:“若是我朝在遼東本就有十數萬百姓呢?情勢又是大大不同。只要漢人多。行漢化,不出三十年,遼東皆是我漢民,哪裏還有韃虜?此爲變夷爲夏之策。”
“變夷爲夏,復遼爲中土,根本就在百姓口數。”徐梁點頭道:“若是隻以充軍發配來實邊,百十年都未必能積足人口。”
李邦華聽了徐梁此言,欣喜道:“想遼東本有三百萬漢民,可見其地足以滋養如此之多的百姓。到時候只需要
將被東虜擄去的百姓就地安置,人給地數畝,置縣設府,使男有分,女有歸,何愁不能鞏固此地?”
華夏從秦朝建立開始,就從未停止過國內移民。然而每一次移民都是血與淚之路,因爲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前往一個陌生得幾乎不曾聽說過的地方。國朝建立之初,太祖高皇帝一樣進行了數次移民,這也成了這位草根皇帝的污點。甚至於他更多愛民惜民的政策,都無法掩蓋這些污點。
照李邦華的說法,如今正好是讓東虜來背這個黑鍋,待王師北上覆遼,解民倒懸,可謂名利雙收。
真是太誘惑了!
徐梁甚至能夠看到未來收復燕京之後,肯定有許多文官希望休養生息,停止戰爭的車輪。如果有這麼一批被擄掠的百姓在遼東,那麼王師出關復遼也就成了誰都不能反對的理由——但凡有人反對,就是對“仁”的踐踏。
只是,那是數十萬無辜生命……如果兩個師全力施爲,起碼能夠讓其中一半人免去這場災厄。
“我曾以爲當初在車廂峽不肯殺降是將軍們的婦人之仁。”徐梁長吸一口氣:“現在才知道他的難處。”
將軍需要考慮自己的名聲,所以他們不願意冒着千夫所指的威脅,去做一些利益子孫的事。而讀書人爲將,哪怕能夠看到未來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大趨勢,要下某些決心的時候,卻要面臨最大的敵人——價值觀的取捨。
李邦華面沉如水:“陛下與崇禎帝不同,否則微臣斷不會進此言、獻此策。”
“如果我犧牲這數十萬,甚至可能是百萬百姓,換取遼東長治久安,永爲固土……值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