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黃老先生走後,整個春坊,亦或是說鍾粹宮都很安靜,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蹙皇太子的眉頭。
皇太子坐在案頭前,呼吸綿長,認認真真的臨帖,腦海裏全是先生昔日裏的教導。
這一刻,徐梁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同年。
一個人的孤獨,是沒有人能夠理解的,或者是不需要人理解的漫長階段。
現在的兒子看自己,大抵就像是前世父親看自己一樣吧。
都在得到了老師的教導後,覺得自己的父親迂腐,沒有遠見卓識,做錯了很多事情。
徐梁在心中暗想道。
不過自己,依靠的是一生的努力,以及前世數不盡的知識的學習,而太子對於父親的質疑,知識因爲老師的教導。
“見過父皇!”太子又寫了一行,才發現父皇在自己身後已經站立了許久,放下筆,趕忙起身行禮。
“有心事?”徐梁用手點了點宣紙,笑着說道:“人有心事的時候,即便是寫字,也寫的不怎麼好看,配父皇出去走走?”
父母之愛子,則爲其計深遠。
徐梁很愛自己的孩子,這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生命的延續,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的成長。
太子點了點頭,沉悶的跟在徐梁身後,父子二人沉悶的走出書房。
父子兩人也沒有走多遠,就在鍾粹宮後院裏散步。
徐梁最終率先打破了寂靜,提了個花頭問道:“先生臨行前,跟你說了什麼?”
“先生臨行前,讓兒臣好好讀書,如果有疑惑,可以請教大儒。”太子還不知道父親密集的情報網絡,故作聰明的將劉宗周的名字給隱匿了下去。
“大儒啊!”徐梁長嘆了一聲說道:“大儒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
“做出來的?”太子疑惑不解的看向徐梁。
“是啊,肯定是做出來的,總要做些事情,證明自己確實奉行仁義,不是口頭說說罷了。”徐梁側着頭,看着越發成年,像是自己的兒子,他說道:“你應該知道張居正吧?”
“好像是國朝的首輔先生。”太子確實有歷史課,但是應該還沒有講解到張居正。
“是萬曆朝的首輔。”徐梁輕笑一聲說道:“是一個譭譽參半的人物,但人家卻是實實在在的權相,你知道嗎?他本來是神廟老爺的老師,神廟老爺覃政之前,對他的尊敬,比現在你對黃老先生的尊重更加濃郁,甚至已經到了敬畏的程度。”
太子有些驚訝,在他看來,父親作爲皇帝,是不可能懼怕任何人的。那麼祖宗們,作爲皇帝,也不該懼怕任何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嗎?
“張居正卒於萬曆十年,神廟老爺贈上柱國,諡文忠。而在他生前就已經是太師、太傅了。”徐梁頓了頓,道:“可惜沒過多久,這些哀榮便統統被褫奪了,閤家被抄沒。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朝抄家的程序,在正式抄家之前。被抄的人家是不許出入的,所以張家活活餓死十餘口,慘不忍睹。”
徐梁做了皇帝之後,並不是僅僅每日處理政務那麼簡單,他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學習國朝的皇帝們是如何處理政務的。
所以會有內臣,將前朝的皇帝們的起居注,一點點的念給他聽。
太祖、成祖、萬曆、嘉靖、憲宗,這都是明朝比較有出息的皇帝,都是徐梁重點關注的對象。
所以說起神宗萬曆來的時候,徐梁頗有幾分信手拈來之感。
太子皺着眉頭,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麼酸嘴的東西。
“爲什麼會這樣呢?”徐梁問道:“你看崇禎朝最後一任首輔和次輔,陳演、魏德藻。
他們兩人非但在位無功,更是叛國投敵。復國之後,你父皇也沒有將他們滅族。
因爲這是君臣之間最後的一絲體面,總要維持的。那爲何神廟要對自己敬愛的師傅如此決絕?”
“那是爲何?”太子忍不住好奇問道。
“因爲神廟對張居正由愛而恨,簡直恨之入骨。”徐梁見兒子更加迷茫,又道:“張居正在位時,處處要求神廟節儉,就連宮中養幾個優伶他都要勸諫。神廟也一直聽從師傅的話,從未放縱自己。直到張居正死後,神廟才知道:原來張居正的排場比親王還大!轎子竟然是一整間架在輪子上的屋舍,裏面有座椅,有書桌,可以走動休憩,非數十人不能驅動。”
“這就是神廟對張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徐梁低聲道。
太子低下頭,還不能理解爲什麼父皇突然跟自己說這些。
“你現在對黃先生的愛,不遜於當日神廟對張居正的敬愛。天地君親師,這並沒錯。”徐梁道:“但是日後你若發現黃先生表裏不一,並不是你心目中那樣的完人,你會不會心中疼痛?會不會覺得自己被人騙了?會不會恨他?”
太子被問得眼淚都低落下來:“父皇,黃先生不是張居正那樣的人!”
“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隨口亂說。”徐梁道:“所以父皇同意黃先生去高麗,推行聖教。如果黃先生果然表裏如一,那麼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總算看清楚一個人,你也不用恨他,對不?”
太子沉默沒有回答。
“而且黃先生也在等這樣一個機會。踐行自己信仰的義理,否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裏還有欠缺,哪裏還不夠明智。你還記得那首詩麼: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陸游的。”太子道。
徐梁點了點頭:“就是這篇。”
“但是父皇。”太子認真道,“兒臣還是不同意父皇說黃先生是個迂人。也不同意父親說兒臣學迂了!事關義理,不能不辯!”
徐梁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一句話: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兒子如何看你。
“義理的層面太低了啊。”徐梁嘆道:“人臣該當守義理。但是爲人君者,卻不能死守義理。”
“這是爲何?”
“因爲義理會壞仁。”徐梁突然發現以前聽過的儒學教育似乎還在腦子裏,而且關鍵時刻還足以拿出來教育孩子。
“誠如孟子說的,男女授受不親,這是義理。然而嫂溺援之於手則是仁。如果死扣前面的義理。看着嫂嫂溺亡,這就是迂腐害仁了。”徐梁道。
太子道:“父皇說的經權之變兒臣也明白。但兒臣堅持義理,非但無害於仁,更是勸君父近仁,爲何反被指說迂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