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當晚便走了, 鐘意獨自一人, 卻久久難以入眠。
他也是壞,自己走的痛快,卻留她一個人悵然, 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夫妻一場, 許多話雖沒有宣之於口,但彼此心裏都明白。
李政待她,其實沒的說。
在她面前,他從不計較什麼,她若生氣,便覥着臉過去賣好,渾然不覺,那會失了秦王的體面。
至於一雙兒女, 要不是他那樣偏寵,也不會嬌慣成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
皇帝是寵愛景宣和景康, 但在最開始的時候,給予景宣無限寵愛和縱容的,始終是李政這個父親。
而鐘意心裏面, 其實也有他。
時間原就是世間最奇妙的東西, 她恨過他, 怨過他,可到最後, 還是不由自主的將一顆心給了他。
而那個叫她動心的李政, 真的會叫她死嗎
鐘意遲疑了。
李政走了, 這晚鐘意再沒睡着,天色未亮,便起身更衣了。
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緊急關頭,宰輔有權調用折衝府軍,此乃事急從權,然而事後,卻要將內中緣由說的清楚,上達天聽。
鐘意近日事多,提心吊膽,直到今日,方纔得空,自去書房研墨,提筆寫了奏疏,將自己一行人遇上蘇定方,再到進入銀州,遭遇追殺,揣度出崔令造反內幕,種種諸事寫於紙上,又請皇帝體諒擅調折衝府軍一事。
從頭到尾翻閱一遍,自覺無礙,方纔蓋上印鑑,折了起來,吩咐人送去驛館。
不只是鐘意要向長安上疏,蘇定方亦要入京申辯,不日便要動身。
鐘意此次出京,便是打着往綏州去看錶姐的由頭,結果變故一樁接着一樁,直到現在都未曾如願,眼下諸事了結,也該去走一趟了。
當日晌午,蘇定方便往鐘意住處,同她辭別。
鐘意有些詫異:“這麼急嗎”
“章將軍已經擒得王文度,今日晚間,便可抵達銀州,”蘇定方笑道:“我會同王文度等人一同入京,在陛下面前申辯。”
鐘意聽他如此言說,莞爾道:“恭喜。”
揹負污名,於誰而言都不是好事,蘇定方少年得志,經此磨礪,心性只怕會更上一層樓。
再則,前番高昌大敗,皇帝失了顏面,此次得知其中另有內幕,終究好看許多,爲了彌補,想必會格外加恩蘇定方。
蘇定方不過淡淡一笑,躬身施禮,道:“居士大恩,我永誌不忘。”
“何必再說這樣的客氣話。”鐘意不以爲意,又叫玉夏將書房裏仔細收着的那捲農書拿來:“我還要往綏州去走一遭,短時間內怕是回不了長安,勞煩你帶回去呈交陛下,早些傳好消息來,告於陸老先生。”
崔令原是打算將陸實農書奪爲所用,求個功績,謀取肅州都督的,不想鐘意先行一步截胡,只能痛下殺手。
也是上天庇護,他也怕鐘意一行人將那農書遺失,又或者失了幾頁,只叫人看管住陸家人,卻不曾加以殺害,待到知曉鐘意身份,折衝府軍動身,便慌忙逃竄,更顧不得這些小事。
陸家人被拘了幾日,雖是受了驚嚇,人倒還平安無恙。
蘇定方自玉夏手中接了書稿,鄭重其事道:“居士安心,我必定不負所望。”
鐘意笑着道了聲謝,又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之前此前事多,你一直不得空,今日倒是便宜。”
蘇定方道:“什麼問題”
“那日崔令安排人襲殺我們,”鐘意道:“你是如何發現那行獵戶不對勁兒的”
“哦,其實也簡單,”蘇定方微微一笑,道:“獵戶捕獵,是要養家餬口的,獵物的肉值錢,骨頭值錢,皮毛更值錢。除去致死的傷口之外,他們不會在獵物身上造成更多的傷痕,因爲皮毛每壞一點,價格便會跌落好些,可那日那些獵戶,卻將獵物皮毛糟踐的不成樣子。”
鐘意恍然,道:“是我見識太淺薄了。”
“那倒不是,居士長於富貴,當然不會知曉這些底層人的謀生法子,”蘇定方道:“我進入軍伍之前,也是如此。”
鐘意面帶敬意,笑道:“定方是真正的英雄。”
“居士,”蘇定方垂眼看她,半晌不語,忽然低了聲音,慣來堅毅的面上,也少見的有些躊躇:“城中那些傳言是真的嗎”
鐘意不解道:“什麼傳言”
蘇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道:“便是那些,說居士與秦王殿下”
他停了口,沒再說下去。
鐘意頓了頓,眼瞼微垂,半晌才道:“半真半假吧。”
她沒說哪一處是真,哪一處是假,講的語焉不詳,連神情都是曖昧的,蘇定方心卻微微沉了,旋即笑道:“原來如此。”
“是我問的冒失,”他低下頭,道:“居士不要見怪。”
鐘意莞爾,道:“無妨。”
鐘意的表姐瀾娘,比她大六歲。
越國公府只有她一個女兒,小時候倒還好,略微大些,女孩子便同男孩子玩兒不到一起去了,那時候,便是瀾娘照看着小表妹,彼此之間的情分,不比親姐妹差多少。
“你也真是膽大,”瀾娘叫乳母抱了兒子華英過來,叫鐘意抱抱他,又輕聲責備:“我聽夫君說起銀州叛亂,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鐘意安撫道:“快別說我了,玉夏玉秋一人說了一遍,趙嬤嬤也說了一遍,等我歸家,阿孃阿爹那兒不知還有多少話等着唸叨呢。”
瀾娘生的端麗,眉宇間還有些少婦的嬌嫵,聞言笑她:“你活該。”
“華英生的倒是俊俏,長大了必然是美郎君,”鐘意畢竟也曾做過母親,將那小娃娃抱起,仔細端詳他眉眼,又道:“不像你,倒像姐夫。”
瀾孃的丈夫李崇義,乃是河間郡王李孝恭的長子,出身宗室,皇帝尚且要稱呼李崇義一聲堂兄,倒也是樁好姻緣。
“男孩子還是像父親好,”瀾娘聞言笑道:“若是像我,怕會有脂粉氣。”
鐘意笑而不語,瀾娘卻遣退左右,低聲道:“你同秦王殿下的事,是真的嗎”
鐘意心中窘迫,悶悶道:“銀州也就罷了,怎麼連綏州都知道了”
瀾娘咯咯直笑,道:“再過些時日,我怕天下皆知了。”
鐘意慣來同這表姐親近,也想找個人傾訴,倒不瞞她,隱去前世不提,將二人之事大略說了。
“我的傻阿意,你還想找個什麼樣的”瀾娘聽罷,詫異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對你百依百順,又是天潢貴胄,你這都看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