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平猛灌一口烈酒，灼燒的痛感卻絲毫不令他動容。“他帶我來到京城，我看到了他平步青雲，看到他多出了幾宮嬪妃，看到無數人向他低頭哈腰。哈哈，他過得是那麼風生水起，怡然自得……每次他的關心都讓我想到我娘，我對他提不起熟悉感，我恨他、厭惡他……他許諾給我王位，可我不稀罕！他就是個自私鬼，爲了這些榮華富貴丟掉我和我娘！我爲什麼要原諒他？就因爲他是我父親，所以他犯的錯就可以都被輕描淡寫掉嗎？”
“你當然不會是因爲他是你父親而原諒他。”莫文平靜的回答。
“看，你也和我想得一樣吧？”這份複雜痛苦的心情得到理解，就算只是客套，烏雲平也頓時覺得安慰。
然而莫文喃喃補充道：“你原諒你父親的原因，是他自始至終都愛着你。”
烏雲平茫然：“什麼？”
“復活陛下時，我看到了他的過去。他之所以離開，是被你的祖父脅迫。你的祖父要用他的婚姻鋪設道路，所以不允許你娘這個平凡的正妻存在。你的祖父威脅你父親，如果不丟下你們倆回京城，他就會派人把你們母子甚至是母族都殺掉！”
烏雲平的瞳孔收縮成了一條線。
“殿下……陛下是爲了你能活命才揹負拋妻棄子的罵名。雖說他不告訴你這些，是他的過錯。但你真的瞭解過那些皇族大家兒女的痛苦嗎？你知道他們爲了追求和愛人長相廝守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莫文說到最後也激動起來，“不要因爲自己經歷過的不好的事情就可以無視掉別人的痛苦，那叫自以爲是！你父親但凡有一點不愛你，你如此恨他都無所謂，可是他把你放作爲唯一！而他也是你這世上最後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人了！”
烏雲平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
“在陛下的記憶裏，我還看到：你祖父去世前，他暗地命令太醫，爲所有嬪妃的薰香裏混入紅花和麝香；你祖父去世後，他召幸嬪妃，卻勒令她們睡在偏房，並要挾不許說出實情。你祖父去世那年，他廢黜掉皇后，從此再沒有任何人進宮、晉升。他不願意承認任何人是他的家人，只有你和你的母親……”
莫文想起記憶最後的片段，突然欣慰的笑了笑，“他把你們全家的畫像壓在枕下，每晚端詳，每晚落淚。殿下，這些，你都知道嗎？”
烏雲平愣愣的看着地面，半晌才聽到莫文的嘆息：“殿下，爲何你和陛下對彼此都這般殘忍啊……”
三人間沉默片刻，烏雲平突然跳起，一路奔向正殿。
“誒誒？烏雲平？”悟空不知他要作何，想起身去追。
莫文拽住她的手腕：“師兄，別管他。讓他去。”
“莫文，你怎麼了？你們到底都在說什麼？”悟空感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得不到解答，微妙有些急躁，她的視線跳躍在烏雲平的背影和莫文身上，“到底怎麼一回事？國王的記憶是什麼？你怎麼沒告訴過我？你……”
悟空突然頓住了。她看到莫文自始至終沒有轉動身子，整個身體突然蜷縮起來，定睛一看，他鍍上月光的瘦弱肩膀正輕輕的顫抖。
“莫文？”悟空立即蹲下身子，驚訝的發現莫文攥緊手裏的酒碗，幾滴眼淚劃
過臉龐，滴落在酒水中。他零碎的頭髮遮擋住半張臉，讓她看不清表情。
“莫文，你、你怎麼了？”悟空小心翼翼的問到，“出什麼事了嗎？”
莫文不着痕跡的伸手蹭了一下眼角：“沒有，我只是不知爲何，覺得好難過……”
“是這樣嗎？”悟空反問一句，顯然並不信服。可她什麼也不清楚，想要安慰又說不出話，只能靜靜的蹲坐在莫文身邊，左手自始至終搭在他的右肩上。
莫文側着臉，一時讓悟空也摸不透他的神色，正當她滿心擔憂莫文的不對勁時，卻看到他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溫和的面龐重新轉了過來：“抱歉啦師兄，我只是對於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有些恨鐵不成鋼，僅此而已。我比較看重親情這方面，所以有些激動，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莫文的解釋和道歉一下塞得悟空沒話說，攥住莫文肩膀的力道緊了又松，悟空仔仔細細想要從莫文的表情上察覺出端倪，可惜最後仍是一無所獲。直覺告訴她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但講不出理由的她只有憋下一肚子的懊惱，長嘆中撓了撓頭。
望着悟空關心自己的模樣，莫文抽痛的心得到一絲無法言說的撫慰，他悶頭幹掉一大碗酒。“我想不通，爲什麼有些人明明互相深愛，卻偏偏到最後彼此都痛苦不堪呢？”
莫文仰頭看着星空，那問題似是問悟空，也似是在自問。悟空沉吟片刻，拿起地上的酒缸，幫莫文滿上。
“恩……有時，也許就是因爲關係太親，纔會自討麻煩。”她隨手搖了搖碗裏的烈酒，“因爲彼此熟悉，所以理所應當認爲對方會是這麼想。我現在大概也理清了多少東西。父親曾經因爲苦衷扔下兒子，接回兒子後又覺得愧疚而不說出實情；兒子自認爲父親不在意自己，所以也便以承認自己在意父親爲羞恥。對嗎？”
莫文沒想到悟空能概括的這麼剪短完整，反應半天才點點頭。
悟空咧開嘴笑了：“所以啊，哪有那麼多的人可以聰明的判斷出所有的事？即使是父母與孩子，妻子與丈夫，亦或是兄弟姐妹等等。他們終究不是對方，先自行判斷一番，爲莫須有的可能哀傷憂愁，能不最後鬧掰嗎？”
“父親以爲兒子不愛他，兒子也以爲父親不愛他。說到底只是他們自認爲的不愛，卻把這種臆想當成了現實。”悟空略顯失望的搖搖頭。
“可爲什麼他們會這麼想？”
“因爲感情本身就會讓人失心，讓人自卑，讓人陷入到自身的幻想裏。”悟空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等哪一天你有過這樣的經歷，你就會懂了。”
莫文一言不發，反覆咀嚼着悟空的話，而後看到她朝自己伸出一隻手：“好受點沒？以後遇到什麼煩心事覺得不開心就找我，俺老孫的肩膀借你靠！”
原本還有些失落的莫文噗嗤一下笑了：“哈哈，但我可都快比你高了啊。”
“快比我高怎麼了？照樣是比我小那麼多的小毛孩！”悟空輕輕敲了一下莫文的額頭，旋即向他招手，“好啦，如果真的沒事，那就一起回去吧。別讓師父等急了。”
“好。”莫文淺笑一下急忙跟過去，兩人腳步輕快着朝宴廳走去，彷彿之前什麼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