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別了假的清風明月,師徒幾人繼續上路,但氛圍卻再沒有來時活躍,悟空開路,雙臂抱着金箍棒,頭一直半低着。緊跟着的玄奘一樣沉着臉,藏有心事。敖烈兩側的莫文和悟淨,也都各懷心事,誰也不開口。一時間,曾經嬉笑打鬧的隊伍中升起看不見的煙霧,將每個人都隔開,關進了而小小的,個人的囚籠裏。
沉悶的氣氛持續好久,才終於被突然站定的莫文打破。他停下腳步,等到前面幾人察覺,回過頭望着他,紛紛問“怎麼了”,才深吸一口氣,小聲道:“師兄,可以和你談談麼?只有我和你。”
悟空的眼睛由半睜到瞪大,而後再垂下來,刀光劍影一樣的情緒被她快速的埋藏下來。她觀察到莫文看着自己,眼神裏有複雜的情緒,逼迫人的質問佔了一半,剩下的被猶豫、遲疑、躲閃所瓜分。可向來不擅長挖掘心思的悟空,卻神奇的在這複雜的表面,挖開了一道通往深處的洞,從裏面發掘了讓她震驚的東西——失望。
一時間,面對莫文,悟空沒來由的有些害怕,她想起剛纔的種種,突然預感到莫文要和自己談的,可能和它們有關。
硬着頭皮跟着莫文拐進樹叢裏,一直走到一個雖然不遠,但卻能很好的封閉住兩人聲音的地方,他們才停下來,然後誰也不說話。
沉默徘徊許久,莫文才長嘆一口氣,用毫無底氣的詢問攆走了它:“師兄……你爲什麼要騙師父呢?”
悟空的心咯噔一下,她撓着後腦勺,假裝鎮定的笑笑:“我聽不懂你在……”
“師兄,我好歹是懂許多道術的人。”莫文擠出一個笑,驕傲的語氣裏有濃郁的痛苦,彷彿他在爲自己的能力感到悲哀和感慨。而一向對於悟空十分耐心,會認認真真聽完她每一句話的他,竟會出口打斷,讓悟空不免愣住了。
“雖然能力比不上那些年老的前輩,但是一個人的元神是不是出竅了,我還是看的出來的。”莫文繼續笑着,波瀾不驚,“用假物變作的活物身上散發的靈魂的空虛,我也是看的出來的。”
莫文擡起頭,看着下意識攥緊了拳頭的悟空,仍是笑着的:“師兄,你能騙他們所有人,但騙不了我啊……”
悟空聽了莫文的話,很久才無奈的聳聳肩:“所以呢?你打算告訴師父麼?”
望着悟空滿不在乎的模樣,莫文奇怪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紮在了胸口,他看着悟空,卻覺得就好像面對一件自己喜愛依舊的珍寶,可拿到手卻發覺,上面污跡斑斑。從小到大的偶像站在他面前,他卻彷彿從來不認識,甚至是覺得陌生。書中從未記載的任性、蠻橫、跋扈全都刻在悟空身上,每一筆在他眼裏都觸目驚心。他害怕,他懷疑,曾經對於悟空的認識,難道都是幻想麼?
莫文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自顧自的說話。
“師兄,我曾經還以爲你很好,是值得我去學習的榜樣……可爲什麼這一次,你就要這麼頑劣?甚至是……不可理喻……”說出最後四個字時,莫文頓覺得驅動自己的舌頭是那麼的艱難,每一個字都沉重如山,幾乎壓的他說不出口。
悟空的情緒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聽着莫文的話,幾乎也不相信這會是他說的。印象裏,莫文總是很乖,像小孩子一樣追着自己,即使知道她真身和書上有出入,也一直是帶着憧憬的眼光看自己,和自己說話。然而此刻,那些情感全都不在了,莫文的表情有質問有絕望,但就是沒有了以前的種種。
不知爲什麼,這樣的情景竟讓悟空更加震怒,彷彿是受到了背叛,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嘴巴就已經張開,吐出許多字了:“頑劣和不可理喻?呵,實話告訴你吧,你說的這兩樣,纔是真正的我!”
而後,她看到莫文不可思議的神情,繼續不受控制的說道:“你覺得我過分了?不過我覺得那兩個門徒才過分!誰讓他們不尊重師父還貶低俺老孫?偷了幾個果子而已,就好像我殺了他們父母似的,什麼污言穢語都說的出口!我就是討厭他們,要給他們添堵,你又能怎麼樣?”
“在你心裏,我一直是個翩翩君子,俠肝義膽,知書達理?你還真是會做白日夢!我討厭束縛、討厭管教、討厭規矩!否則我當年幹嗎大鬧天宮?既然你都開口,我今天也正好可以正式告訴你:我,齊天大聖孫悟空,向來不是什麼好人!所以,趁早還是把你那些幻想打消吧,一想到你心目中我的那副模樣……”
悟空頓了一下,因爲她看到莫文的臉色隨着自己的話越來越難看,直到最後,整張臉似乎都要沒了血色。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被衝動驅使了大腦,她拂袖轉身,將狠毒的話拋在身後,拋向了已經被她的話語震懾的脆弱不堪的莫文:
“我自己就覺得噁心!”
丟下一句狠話,悟空有那麼一秒是僵硬住身體不動的,很想開口再說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就是擠不出來。索性,她將這些都扔在腦後,大步離開了。而面對她健步如飛的背影,莫文的身體似乎被抽了骨頭再沒支撐,很快癱軟下來,毫無力氣。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勸說自己不去回想,神色黯然的跟了出去。
然而還未等他抵達玄奘等候他們的地點,便不見其人聞其聲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長老,貧道起手了。”
短暫的時間內,莫文的注意力被迅速吸引,陷入一陣思索。深山荒野裏,何處來道生?
本着謹慎的態度,莫文急忙從面前遮擋視線的樹幹邊繞過,入目則是一個烏袍敝衣的老道,九陽巾包裹着雪鬢,手持舊麈尾,乍一看的確是個風餐露宿的雲遊道士。
可這只是乍一看而已。莫文習法術多年,不難察覺到氤氳在這道士周圍的一股仙霧貴氣,即使是刻意窘迫,但深陷的眼窩裏一雙眼睛明亮澄澈,帶着了悟天理的釋然。舉手投足中,也傳遞着泯滅不去的儒雅氣質,也絕對不是一個風塵僕僕的雲遊之人所能具備的。
雖然這道士的氣息與妖魔鬼怪不同,但尚且不知他僞裝接近師父是何目的,莫文猶豫了一下,在玄奘回答他“失瞻!失瞻!”的時候,思考要不要戒備起來。
那道士捋着自己長長的鬍鬚,好奇的問到:“長老也是雲遊之人?”
玄奘合掌解釋:“阿彌陀佛,貧僧不能算雲遊,而是自東土大唐而來,奉國君之命往西天求取真經的。”
“哦——”道士拉長了聲調,若有所思的點了幾下頭,而後又問:“貧道雲遊多年,今日打算歸觀,長老既從東而來,可有經過荒山啊?”
莫文的心下突然一緊,手慢慢伸向了衣袖中。而另一邊的悟空自然也早已察覺到不對,藉着撓頭的假動作,手一直徘徊在了右耳處。
玄奘不識有假,老老實實的對問:“仙長所言何山?”
道士微笑着上前一步:“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