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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選擇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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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下的世界比干燥的黃土地上靜謐許多,細細的水流以看不見的姿態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暗綠色的草帶舞動裙襬,賣弄窈窕身姿。岩石層層嶙峋張牙舞爪,或直上水面成爲澗水前行的阻礙;或橫向瀰漫鼓着凹凸不平的皮膚。

    陽光鮮至,幽暗流轉在澗底柔軟泥沙上。猛然間,一雙琥珀色的光芒綻放,驚得魚羣落荒而逃。因魚兒往來甩動出的氣泡,你追我趕向着水面上的終點跑去。一處不起眼的山洞前,隱約有一團暗灰色的身影。它慢慢舒展開彎曲的身子,睜着那雙嚇走魚蝦的琥珀色眼睛,呆滯的看着面前沒有意識的水草。

    真煩……

    敖烈聽到了內心傳來的不滿。怎麼又夢到過去了?

    細想起來,告別了西海養尊處優的生活後,自己就幾乎沒有再做過夢了。自他兒時沒了母親後,周圍的冷漠讓他自動樹立起一面孤僻的牆,在漫長的歲月裏把自己留在孤獨的狹小空間中,沒有牽念,也就沒有夢。後來,在天界任職當差時,每日辛苦奔波,馱着那位尊貴的玉皇大帝在五洲四海間穿梭遊蕩,到了晚上歇息時,只覺得筋骨都要錯位,肌肉的痠痛強烈的讓他懷疑軀幹已不是自己的了。那樣的疲憊和無聊下,根本不會允許夢境的存在。

    然而,縱使他百般小心,任勞任怨,終是也有出錯的時候。不過是一個走火,燒了顆僅一百年的明珠,就被玉帝送上了斷頭臺,要剖鱗斬首。軟弱的父親忍氣緘默,連一句請求都沒有開口。那個時候的他,大概就是第一次覺得絕望了吧?

    即使是後來被觀音救下送來鷹愁澗,那種無人相助無人陪伴的孤苦感仍然像陰雲肆意飄蕩在心窩裏。他常常窩在澗水裏看着天發呆,迷茫着不可知的未來。

    直到遇見阿遠。

    救下阿遠只是一種本能,即使習慣了龍宮和天界的爾虞我詐,敖烈始終以一種沉默的態度隔絕所有的傷害,細心保護着心底的一小片純真。離開了那些壓抑的束縛,這片純真就再也不用顧忌,放心大膽的瀰漫散發開來。

    只是敖烈沒有想過,阿遠還會來找自己,吵鬧的嗓音特別符合他小孩子的身份,卻也成功的讓他放棄了一切戒備,甘願顯露真身和他交談遊樂。阿遠看着自己的目光沒有繁華城鎮那些人的頂禮膜拜,沒有龍宮天界記憶中的打量算計,而只是一種源於鄉野淳樸生活的簡單自然、毫無雕飾。他喜歡阿遠這樣的人,也第一次有了和什麼人做朋友的欲()望。

    他陪着阿遠玩樂打鬧,給阿遠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民風民景。敖烈能體會出阿遠比海浪還要洶涌強烈的好奇心,已經和他的名字一樣相符的,對遠方未知世界的無限渴望。阿遠彷彿就是一個無底洞,無論自己講了多少新奇的東西,他都聽不夠似的,一個勁兒問這問那。和阿遠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和露不完的笑容。

    那短暫的一年裏,敖烈第一次無比渴望着那位他苦苦等待的人不要來。他渴盼着,不要有什麼風浪來破壞自己和阿遠友誼的船舶,永遠不要。

    但,他卻忘了,能毀滅船隻的不僅僅是風浪,還有人……

    那晚和黑夜一樣深沉的血色污穢了整片天地,到處都是牛羊甚至人類的屍體。他記得自己顯了龍身,愣愣的看着身下渺小震悚的村民。他記得自己滿身是血,漂亮的龍身上爬滿傷痕,藍色和紅色的液體交織在一起,變成紫紅,一點一點流到了地上。

    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發愣的看着那個熟悉的面孔。恐懼、不解、驚訝甚至是憎恨,敖烈從阿遠的眼睛裏看到了好多東西。唯獨沒有信任。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明白了吧?明白了自己和人類的不同,明白了他們愚蠢的將一切未知歸爲可怕,明白了他們自私的永遠只會相信自己的看法。就像那些曾經他討厭的人一樣。

    敖烈從現實回想到過去,又從過去穿梭回現實,痛苦和快樂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彷彿熄不滅的火和用不完的水,不相上下的打鬥着,將周圍的環境扭曲的忽冷忽熱。

    原本以爲自己不會再做夢了,也以爲自己下定決心不會再對人敞開心扉了。可每每回想起來,心裏還是微微作痛。他想過走,可每次準備出發時,又再次折了回來。他還是無法放下,無法任由阿遠和村民,置於完全的危險中。

    敖烈微微晃了晃頭,想把繁瑣的思緒甩掉,他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打算來回遊蕩遊蕩,找些早膳喫食。

    就在這時,他在流動的水裏察覺到了一絲特殊的味道。

    琥珀色的眼睛瞬間睜大,彷彿惡狼發現獵物般的興奮狂熱從眼睛裏迸發出來。敖烈只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騰地舒張,叫囂着難以剋制的激動。他不可思議的朝味道的來源望了望,便以閃電一樣的速度衝了過去,留下了一大團白色的氣泡。

    ————————

    玄奘端起桌上的茶杯,細細品了一口。山野裏的茶葉品質粗糙,泡出來的茶水味苦香淡,不怎麼好喝。玄奘卻不動聲色盡數飲下,道:“這些……就是阿遠施主你和白龍的故事了麼?”

    阿遠低着頭,兩隻手互相抓在一起。他點點頭:“是。”

    玄奘把玩了一下茶杯後就放了下來,笑着問:“那阿遠施主,你的疑惑在哪兒?”

    阿遠攥緊了手,神情複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白龍。我和他相處了一年,他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暴虐,總是知書達理,彬彬有禮的樣子。那樣的他讓我看不出一點點的殘忍和血腥。”他突然眉頭一簇,語調發生了變化,開始顫抖:“可是……可是那晚我看到了啊,他渾身是血,地上全是牲畜的屍體,還有幾個村民的屍體……他、他……”

    玄奘平靜的看着阿遠,突然打岔道:“阿遠,你可曾真的看見是他殺的?”

    阿遠愣了愣,隨即思考了一下,道:“沒有……”

    “既然如此,又爲何那麼確定是他做的呢?爲什麼不站出來說你認識他,以你的認知,白龍不會做這種事呢?”

    玄奘的問題直接而且尖銳,只問的阿遠縮緊了脖頸。他看着幾乎貼着自己鼻尖的木桌,小聲承認:“……我害怕。”

    “害怕什麼?害怕村民不相信?害怕他們因爲你袒護白龍,反而針對你?害怕白龍真的是在欺騙你,利用你的信任?”

    阿遠聽得面紅耳赤,他使勁低着頭,不敢再說話了。他沒有臉面去承認,那一刻,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

    玄奘望着阿遠的反應,知道自己的猜測集中了阿遠的心窩。他長嘆一口氣,收回了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度,曼斯條理道:“其實阿遠施主你根本不必自責,你的這種害怕是本能,是所有人都共有的本能。”

    “怎麼可能?”阿遠猛地擡頭,張口就要反駁,卻看到玄奘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望着自己微笑,一時忘了言語。玄奘笑着問:“不信?那貧僧問你幾個問題可好?”

    “你第一次掉進水裏看見白龍時,有沒有害怕?”

    “……有。”

    “就算村民第一次見到白龍時他不是那副兇殘的模樣,但看到龍角龍身的他們,會不會害怕?”

    “……會。”

    “當人看到從來沒見過的事物,比如猛禽、植物,他表現出來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麼?”

    “……他會恐懼這些東西會不會有危險。”

    玄奘笑了:“你看,貧僧說的沒錯吧?我們對於未知的事物,永遠都是害怕要多一些的。因爲我們不瞭解,所以我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險。因爲這種不知道,我們陷入了恐懼中。這種心理不僅僅是人,任何事物都是共有的。《楞嚴經》裏有句話說‘心生即種種法生,心滅即種種法滅’,很多時候我們對外界的矛盾心理,都是因爲用心去揣度而造成的。”

    阿遠聽着玄奘的說理,雖有些雲裏霧裏,但也明白了自己對未知恐懼的合理。他沉默了好一陣,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

    “阿遠施主,既然你願意相信白龍,爲何不試着用你的心去影響別人的心,讓他們也能相信你呢?”

    阿遠蠱疑着:“我……可以做到嗎?”

    玄奘拍了拍阿遠的肩膀:“阿遠施主,只有當你去做了,這個問題纔會有答案。如果你真的想要相信白龍,相信自己,那麼就回到村民旁邊,表明你的態度。貧僧,會支持你的。”

    “您相信我?”阿遠不可思議的看着玄奘。

    “恩。”玄奘點點頭,“貧僧聽了你的故事,瞭解了你的想法,所以願意相信。只要你勇敢的說出來,一定會有人聽的。”

    玄奘的支持無疑成了阿遠迷惘中的救命稻草,他激動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遠想起了白龍的救命之恩,想起了兩人在一起交談娛樂的場景,想起了白龍溫暖的笑容……漸漸的,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裏滿滿生長膨脹,將先前的遲疑膽怯一掃而空,源源不斷的爲他輸送着勇氣。

    終於,阿遠轉過頭,看着玄奘的眼睛,鄭重說道:“高僧,我要回到村民身邊,告訴他們我想說的一切!”

    那一瞬,阿遠覺得胸口那塊石頭不見了,壓抑的身心頃刻間如沐春風般放鬆舒展,折磨了他許久的愧疚成了永遠的記憶。

    玄奘望向阿遠透着堅定的雙眼,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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