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沒什麼稀奇，就是葉督軍。</p>
葉督軍說是來看六姨太，其實內心是來看葉嫵的——老二失蹤了，老三成天在醫院，離了他的眼皮底下，他心裏不踏實。</p>
至於六姨太，葉督軍覺得自己對得起她的。好喫好喝供養她，她家裏有事也是督軍府出面解決。</p>
錢貨兩訖的交易，她生孩子是分內之事。</p>
孩子沒生下來，說父親對孩子有什麼深情，全是扯淡。</p>
血脈親情什麼的，需得見了面慢慢培養。而葉嫵卻不同，這是他的心上寶。</p>
“好了些嗎？”葉督軍走進來，走到了六姨太牀邊，略微低了頭，讓自己目光向下，看着六姨太問。</p>
六姨太是圓嘟嘟的面頰，最近瘦了，也是粉嫩顏色，沒什麼病容。</p>
正是如此，葉督軍心裏更生不出什麼憐惜和同情來。</p>
“已經好多了，督軍。”六姨太掙扎着要坐起來。</p>
葉督軍虛虛伸了手，把空氣往下壓：“躺着吧，醫生不是說了你要多躺躺？”</p>
六姨太果然不動了。</p>
葉督軍這一套形式走完了，走得很敷衍，轉身就面對了自己的女兒。</p>
這纔是他的親人。</p>
“派幾個勤快細心的老媽子在這邊照顧，你一個姑娘家，懂什麼？”葉督軍道，“你回家去。”</p>
家裏更安全。</p>
雖然葉姍是自己跑了的，葉督軍卻成了驚弓之鳥，生怕葉嫵也出事。</p>
還是在督軍府好。</p>
銅牆鐵壁的督軍府，對葉嫵而言是安全的，葉督軍也放心。</p>
“父親，我......”</p>
“你照顧不好。你沒生過孩子，又沒學過護理，杵在這裏耽誤事。”葉督軍道。</p>
葉嫵深以爲然，道：“雖然醫院有看護，可不如咱們自家的老傭人貼心。我派兩個人來，您讓副官長和醫院打個商量。醫院好像只要家屬陪同。”</p>
葉家的姨太太住院，醫院恨不能掏空了人力來服侍，哪會敢不同意葉家的傭人登門？</p>
不過，葉嫵這種時時刻刻把自己放在平常人位置的心態，是很好的，葉督軍就沒有說什麼。</p>
“你自己安排吧。”葉督軍道。</p>
再看了眼六姨太，葉督軍很勉強說了句安心養胎，就把葉嫵接走了，送回家去保護起來。</p>
六姨太躺着。</p>
她沒動。</p>
她覺得自己應該流幾滴眼淚，或者傷心傷肺一場的，然而她沒有。</p>
她內心格外的平靜。</p>
就好像學生時期坐在教室裏，密斯教她們手工課，教室裏聲浪小而微弱，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她在縫補一隻布娃娃。</p>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處。</p>
肚子裏的孩子，就是她學生時期的布娃娃。明明女孩子都愛布娃娃的，可她縫補的那隻，卻要交上去，因爲那是作業。</p>
哪怕如此，她也是認真的，她需要一個好成績。</p>
她做的布娃娃精緻，老師就會多看她一眼，從而她有個更好的前途。</p>
如今是一模一樣的。</p>
一針針的縫補，全是她的心血。肚子裏的孩子，一點點成長，汲取的也是她的氣血。</p>
她沒有傷心，也沒了忐忑，很坦誠接受了這一切。</p>
葉督軍百忙之中出現一趟，不是看看她的安危，而是好幾天沒見自己的女兒了，想要把葉嫵帶走，不忍心葉嫵做老媽子的活計伺候六姨太。</p>
換言之，六姨太有什麼資格讓督軍府的小姐伺候？</p>
“我懷了兒子。”六姨太想。</p>
三小姐是沒程府的，自己之前那番話裏，故意藏了陷阱。</p>
她說完，三小姐的態度是尷尬的，似乎很用心來安慰她。</p>
假如她懷了女兒，三小姐只會替她高興，言語和態度都不是那樣的。</p>
司太太不肯說，她很精明，不過三小姐沒那份心計。</p>
六姨太想要利用三小姐，實在太容易了。可她沒了這份心思，督軍府不是她的前途，她不想去奔。</p>
她活在這裏，活着就行了。</p>
噩夢一下子落實了，六姨太反而鎮定。</p>
沒有人問過她，是否真的自甘墮落來做妾；也沒有問過她，是否有過對未來的籌劃。</p>
全部沒有。</p>
做了督軍府的姨太太，除非葉督軍哪一天失敗了、被打垮了，否則她就沒了未來，到死都是葉督軍府的一名小妾。</p>
“軍閥們起起落落是有的，但葉督軍不會。”她又絕望的想。</p>
葉督軍不是普通的軍閥，他有非常精明的大腦，高瞻遠矚的計劃，甚至還有一羣學問精深的幕僚。</p>
他不是土匪出身的軍閥，他是革命出身的。</p>
他自己念過武備學堂，又去日本留過學。</p>
一步步走到今天，葉督軍是穩打穩的。這天下的軍閥聯合起來，也未必就能撼動山西的銅牆鐵壁。</p>
山西地理位置很重要，山西的媒鐵冠絕天下。</p>
就是因爲葉督軍的地位穩，六姨太的前途纔是徹底沒了。</p>
她沉默閉了眼睛。</p>
接下來的幾天，葉嫵照常每天都來看她，小坐片刻就離開。</p>
她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也來過了。</p>
就連葉督軍府其他的姨太太，也拿了禮物過來。</p>
獨葉督軍沒有再來。</p>
又過了兩天，她母親不顧醫生的勸阻，熬煮了雞湯送來。</p>
兩位督軍府的女傭被她母親打發下去喫飯，只留了她們母女在病房裏說話。</p>
六姨太已經能坐起來了。</p>
醫生說可以出院。</p>
不過，她母親阻止了，說在醫院多住幾天，讓胎兒更加安穩，做到萬無一失。</p>
醫生不敢硬趕督軍府的姨太太，就答應了。</p>
“你們家二小姐丟了？”她母親問六姨太。</p>
六姨太頷首。</p>
“真可惜。”她母親說，“不過丟了也好，那二小姐脾氣辣的很，你將來還不得受她的氣？”</p>
“你別胡說。”六姨太聲音一提。</p>
她母親就不高興了：“你這個孩子，心裏一點成算也沒有。”</p>
正巧此時，病房門口傳來腳步聲。</p>
六姨太凝神聽了，就忘記阻止她母親說話。</p>
她母親的性格是一般人無法忍受的，六姨太習慣到了麻木，倒也沒感覺不妥。</p>
“......少了二小姐，少一份陪嫁呢。一個姑娘家，值什麼？要我說，找不到纔好。”她母親聲音輕輕的。</p>
然而，此事病房門口的腳步聲也停了。</p>
葉督軍站在門口，把這話聽了個一清二楚。</p>
他聽力是很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