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蘇沐橙會覺得，江晚身上長期保有一種濃重的孤寂感。她主動與世隔絕，並且將自己牢牢封閉起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裂縫。借這縫隙，悄悄關心自己，同時又拒絕自己的關心。與江晚闊別多年，從她還是一個留着短髮張牙舞爪的小女孩開始，到再次相遇在H市街頭，這之間的故事，蘇沐橙從沒有聽江晚說起過。長達四年的時光，被江晚嚴防死守，鎖在內心的角落，禁止任何窺探。除了長長的頭髮和消瘦的臉同時標記着歲月的流逝，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又在做什麼。
早餐時間。在連續拒絕了好幾個湊上來搭話的閒雜人等以後，孫翔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充滿了生人勿近。蘇沐橙端着餐盤走過去，坐在他對面。
“不會真像傳聞說的那樣，你因爲比賽結果足足氣了三天吧？”蘇沐橙問。
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一種鬱悶。一種挫敗感。嘉世這賽季以來的連番失利，並沒有因孫翔的到來而得到多少改善。反而是江晚無傷大雅的幾次干涉，讓這個一門心思只有榮耀的赤誠少年處境更加微妙了起來。當然，孫翔尚且意識不到這種微妙背後往往指向嘉世積弊已久的中高層管理人員之間隱晦的權力流動與勾結媾和。他只是在某一瞬間突然發覺，周圍的人並不如他一直以來所習慣的那樣直接、簡潔、透明。即使看起來隔着嘉世十萬八千里遠的江晚，她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充滿了目的性。這個陌生的城市，和這座城市裏陌生的人和事，令他難得生出了一種名爲茫然無措的感覺。
孫翔惘然擡頭，問道：“當然不是。爲什麼江晚要一直哄騙我呢？我想不通。她明明認識葉秋也認識你，卻從來不說這些。”
蘇沐橙嘆息，一邊欺騙孫翔，一邊隱瞞自己，江晚費盡心思，也只是想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此時此刻，怎麼會有立場去隨意評論江晚呢？她想了想，用所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回答說：“我覺得，她只是不希望你們之間的關係，因爲摻雜了別的東西而產生隔膜。”
“是這樣嗎？”孫翔問。蘇沐橙的話使他心下稍安，繼而回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個早上，嘉世宣佈葉秋退役的當日，迄今爲止最明亮而晴好的一天，江晚仰頭看着嘉世樓頂那片碩大的紅楓葉，躍躍欲試地說：“神話不就是拿來打破的嘛。”
那一瞬間現在想來幾乎可以撫平前路所有的不確定性。而孫翔從不因一次失敗而灰心喪氣。
這使蘇沐橙想到過去的江晚，那個幾乎快要被人們——包括江晚自己遺忘了的桑榆晚。
那時江晚梳着短髮，神情也並不如今天一般漫不經心。很多次，蘇沐橙看見她坐在電腦前面，目光如炬，操作着桑榆晚一徑向前，從不回頭，從不瞻前顧後，她總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困難，而結局往往會如她所願。
江晚十四歲，素着一張臉，敢仰頭對着比自己高的多的劉皓說“我是來試訓的。”話音剛落，整個訓練室裏響起一陣鬨笑。他們都不相信，他們總是輕視女生和孩子。而她二者皆具。
情勢所迫，但凡有所軟弱，她都無立足地。唯有咬着牙打下去。火線彙集成織密的網，霸道而不容旁人插手。
後來吳雪峯也問她當時哪兒來的自信。
她說：“我覺得我可以，所以我可以。”
直到那次葉秋大駕光臨青訓營。她慘敗。過了幾天，燕女士來大鬧一場，這場近乎《羅馬假日》般的短暫美夢宣告破滅，蘇沐橙再次見到江晚就過了很多年。
“砰！”
桑榆晚每打出一記，就藉着樹冠的遮掩換個位置，神槍手飛快地在樹叢之間跳來跳去，地面上的寒煙柔尋覓不及，只好眼睜睜看着血量一點一點下降，卻離對手的行蹤只差一步之遙，攢了一身炫紋沒處用。江晚飛快瞥了一眼唐柔，見她眉心緊蹙，顯然已經處在焦躁的邊緣。操作着桑榆晚移動到寒煙柔面前的樹上，對準眉心，打出了最後一擊。然後笑嘻嘻跳下來，任由寒煙柔打她泄憤。
葉修站在唐柔身後盯着屏幕，感嘆道：“真夠噁心的……”
“可惜不是70級神槍手，最後這一記要□□狙擊纔對。”江晚走過來說：“不過我覺得還是打不過就下線跑路更噁心一點。”
“不至於吧……”葉修說“合理利用遊戲機制而已。”
江晚唐柔都不理他，兩個人飛快忘了剛剛遊戲裏的火藥味，親親熱熱去喫晚飯。
又是這樣……葉修哀嘆。然後操作着唐柔的戰鬥法師賬號，回到下線的地方。
“70級神槍手有什麼不一樣嗎？”唐柔問。
“唔……這樣的話最後一擊寒煙柔就不會只掉一點血了呀。”
“可是70級的寒煙柔也不會找不到對手的位置。”
“哈哈哈哈你說的對。”江晚漫不經心地說，在沒人注意的地方，輕輕揉了揉雙手。
桑榆晚重新上線的時候，葉修正在一邊當着有償陪練，一邊當着無償家教。戰法打戰法這種熱鬧，江晚非看不可，操作着桑榆晚悄悄接近了戰團，躲在沒人在乎的角落裏看熱鬧。
唐柔心態良好，反而是另一個名爲中草堂實爲微草的戰鬥法師肖雲越來越焦躁，露了許多破綻出來。江晚想，這要是個70級神槍手，一槍一個小朋友。說着，桑榆晚往前湊了湊。
忽然陰影蓋住了桑榆晚，耳機裏清晰地傳來屏幕對面，網絡那頭一個江晚絕想不到的聲音。一瞬間所有戰爭的轟鳴嘶喊都離江晚遠去了，好像這個人就站在江晚面前，而他們只是極平常的一次告別，平靜無波地對她說：……
王傑希垂下眼簾，那雙裝滿了萬千星辰的眼睛裏此時只是一片淡然：“我記得你，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