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多少次在夢中靜坐以待旦,相愛、相恨,或訴諸荒誕,而不遠處就是冬天虛構的大海,壁立千仞。而身邊,一夢之隔,是一座城市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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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文章裏曾寫到北中國的冬天,裏面這樣形容這個沿海省份的省會城市——“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真得算個寶地。”
但顯然,Q市並沒有這樣的權利。到了歲暮天寒的時候,下了雪,還是冷。
江晚支着胳膊撐在陽臺上的鐵藝欄杆上,探出頭去。十指此時已然僵冷泛紅,但她絲毫沒有鬆開手的意思。陽臺外面是鉛灰色的天與和蒼白氤氳的海霧,細雪落入氤氳的海霧中間,間或露出一點墨藍色的底——那是偶然波盪的海面。她嬌氣得很,跟人要靠海的大屋子,可惜時候不對,任何準備都白費功夫。她還是沒見過海。江晚有些遺憾。
遺憾嘛。她心裏的遺憾多了去了,左不過又添一筆,沒什麼大不了的。
江晚此時看起來極度平靜。似乎一晚上過去,燕女士在她心裏留下的痕跡已經徹底消磨了。難過、失落、怨恨,或者是遺憾,那點千迴百轉的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還不如痛經所帶來的煩躁感,一覺醒來還在蠢蠢欲動。
她壓抑着,沒什麼表情。
其實只是這三四年的事。也是個冬天。
是在……心理諮詢大樓第三層的一間禁閉室裏。
15歲或者16歲的江晚被關進去反思己過。具體犯了什麼錯她有些記不清了。也許按一般人的觀點來看根本算不上過錯,也許確實是錯。不過那種地方,自有一套成型的法則,兩道鐵門隔開樓梯與走廊,將這裏分隔成一個獨立的社會。在那裏,有些人迅速的適應了環境,開始熟練的聯絡、發展、結盟,然後互相攻擊、舉報。門的兩邊各擺着一把椅子,那是守門人的位置。兩人一組,每隔幾個小時換一次班。具體時間江晚不清楚。爲了避免有人趁機逃跑,他們儘量不使用規律的時間安排。
這都是江晚後來推斷出來的。
在那個時候,江晚只是面無表情地朝着慘白的牆壁,一次又一次地複習着那些破碎的記憶殘片,近乎本能地強迫自己記住。即使當時她已經喪失了絕大多數的邏輯思考能力,整個人混混沌沌。春天、夏天、秋天然後是冬天,就這樣時間過去了,也說不上是一年還是兩年過去了。
那個冬天不太一樣,似乎是格外的冷。天黑的時候,她忽然就開始疼。這是件好事,疼痛使她清醒。捱打也疼,但還是不一樣。捱打歸捱打,哭是不被允許的。當一羣人捱打的時候,最初屋子裏會呈現出一種壓抑着的羣情激憤。後來就不會了,他們開始被要求服用一些抗抑鬱症和焦慮症的藥物,用來控制情緒。
哦。還有藥物點滴。打的點滴裏,藥液滴滴答答的從輸液管裏流下來,流進靜脈,流進血液,那種緩慢的悶響,似乎是敲在血管壁一樣。時間就此停滯。一切都是黏膩的。
那個地方全稱叫做青少年性格矯治中心,緊鄰國道,限速60,道路兩旁種着江晚叫不出名字的常青樹木。無數的車流經過這裏走向四面八方。無數次的經過。只是經過。
細雪零星地下,落在她眉間發上,融化後再冷凝,在她睫毛上綴了一層雪珠,頭髮溼漉漉軟塌塌地垂下來,也輕輕結了一層霜,她應當是在外面站了很久。這座城市患上了漸凍症。
身後,陽臺與室內相隔的玻璃門被人敲響。
江晚聞聲回頭,在這一瞬間吹了一點風,但這一次她的頭髮沒有被風吹亂,只是平靜而溫柔地垂下來,沾點涼。
張新傑推開門說:“進來喫早飯。”隨後他冷冷清清的眼神就落在了她依舊扶着欄杆的左手上,“既然下定了決心要重回聯盟,就從保護手指開始。藥物治療本就對你的部分神經造成了一定損傷,如果手關節受損。客觀上,你就必須去讀書了。”
江晚鬆開手,順勢將背靠在欄杆上,看着張新傑輕輕地說:“當時不是說好的嘛,讓我先試試,就算桑榆晚不行,不是還有江流宛轉呢?我要是改行打牧師,你可不許藏私哦?”
“如果你喜歡石不轉,那就等我退役,那時你的書也該讀完了。”張新傑邊說,邊遞了一杯熱奶茶過來。這是給昨天驚聞噩耗的江晚準備的,甜食至少會使人心情愉快,但顯然她看起來並沒有很傷心難過。不過用在此時給她暖手也再合適不過。
江晚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誠然她已經習慣了被迫放棄或不在意一些愛好,但張新傑手裏的奶茶還是讓她覺得驚喜。即使他並沒有放棄繼續那個最合理的建議。
“我纔不,霸圖的隊服醜兮兮的。”嫌棄和霸圖有關的一切,幾乎是她出於靈魂的某種本能,看着手裏的奶茶她又覺得心虛,又補了一句:“你穿着還是挺順眼的。”
看在奶茶的份上。絕對的。
“真不知道你跟隊長哪裏來的過節。”張新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可能我不喜歡他太強勢吧,好像什麼都得聽他的,真不舒服。”江晚想,如果第一年的時候,她知道霸圖奪冠這件事,說不準就心一橫從A棟2層13號打開窗戶跳下去,摔個半殘也沒什麼。提早結束這痛苦的一段故事,到今天她沒準看韓文清能順眼點。全然忽略了張新傑也是霸圖的一員。
“你不一樣,我喜歡你管着我。”江晚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欠你的。”
她輕輕地垂下頭。將心裏的情緒仔細的掩藏起來。
他在她眼裏從來就不是什麼霸圖嚴謹冷淡的副隊,聯盟首屈一指的戰術大師。她所認識的張新傑,是夜雨滂沱中唯一罩在她頭頂的那把傘,被她無意識中一把砸碎,最後被悄無聲息密封妥當的玻璃碎片,幾次三番查閱資料反覆修訂過的計劃清單。沒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是月亮。
張新傑也說不清這是不是少女遲來的叛逆,但總歸她的神情裏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驕矜,理所當然的賦予他這樣的特權。
可張新傑並不覺得江晚欠他什麼,那就像是她的神態一樣理所應當。雖然細數起來她確實欠他一大筆債務。
此時他更多的是憂心。
她說她母親是個體面人,不肯欠人債務的。她又何嘗不是?從前江晚能坦然接受他的好意,未嘗沒有燕女士在世,至少在經濟上,她還有些底氣的緣故。此時那道與世隔絕的圍牆似乎又要重建起來了。
燕女士的突然病重讓她覺得恐懼,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她不怕死,卻害怕死時滿心的雄圖野望沒有實現。她一口氣咬牙挺到今天,就爲了向她母親證明,她是對的,燕女士錯了。她要不見燕女士任何一面,卻要時時出現在燕女士生活裏,她要讓燕女士後悔。設想她今天就死去了呢?作爲一個極普通的女孩子,靜悄悄的死去。
“張新傑……&“她忽然擡起頭看着他,用一種溫溫柔柔的語氣說。&“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就請你將我的骨灰灑進大海吧。”
“一個人躺在墳墓裏太冷了。我不要和陌生人做鄰居,那樣沒有安全感。倒不如……順着洋流慨然而去,你要是看見大海,那也是看見我一樣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在Q市,日日都看得到海。請你原諒我的私心吧,我不過是要你永遠記得我,記得……我還欠着你錢吶。不過你也不算虧……據說海葬能拿政府給的補貼,我不要啦,隨你怎麼花去。”
從第一句話起,張新傑就一直緊繃着,時刻注意着江晚的狀況。唯恐她突然情緒失控。這太危險了。聽言,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溫度正常。一切正常。才說道:&“你的提議一點都不合理,經統計,女性的平均壽命要高於男性,我還比你大一點。我們一定是要正常死亡的,那麼——就大概率是我先了。&“
又是列一些冷冰冰的數據!沒有情緒的張新傑江晚見過很多次,但今天只覺得沒來由的煩躁:&“那麼,我現在單方面宣佈,這項統計一點都不合理。一定是我先,這樣你才能記得我,賴賬不還,還總是故意打亂你的計劃。萬一你先死了,我在你眼裏不過是一個欠債沒還的小丫頭,說不準就有人來問我討債,我可怎麼拿的出來呢。爲了長長久久的欠下去,海葬的錢就當是我賄賂你了。不許比我先死。&“
和張新傑在她身上傾注的心血比起來,那點補貼實在不值什麼,她其實是在無理取鬧欺負人。
但她永遠信任他,信任到放心交託後事。從那年夏天,無月的夜晚,大雨傾盆而下。張新傑在街角,撿到了一隻冷得瑟瑟發抖的貓。他不是天上雪,他是人間月。
對於張新傑而言,那是一場令他永生難忘的突發事件。
那麼就請讓我將這故事一點一點說給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