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1月初,大榆村。
天陰沉沉的,濃厚的烏雲壓着天幕,一陣刮來的妖風,吹得院外的榆錢樹東倒西歪,葉子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老二媳婦!你給我站住,孩子沒氣兒了!你還敢抱回來?”
剛剛一腳跨進門檻的甘甜秀愣住了,她將被扔在山溝裏的林堯棠抱在懷裏,冰涼的臉頰貼了上去,神色癲狂道:“她沒死,只是睡着了……”
像是爲了印證這話,一陣溫熱的鼻息噴灑在甘甜秀的臉側,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顫顫巍巍道:“媽!真的,然然她還有氣兒,你瞧瞧……”
老太太后退了兩步,嫌棄道:“晦氣!”
說着她將簸箕收回,裏面曬着盛夏摘的野菊花,一陣飛沙飄進了老太太的眼,她接連吐了好幾口唾沫,指桑罵槐道:“要落雨啦!一個個懶骨頭不知道動,養你們不如養條狗……”
甘甜秀本能的低下了頭,在看着懷裏的孩子時,眼神又變得堅定,最後頭也不回的進了屋。
前腳剛進門,後腳噼裏啪啦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地上很快變了顏色。
安然剛剛有了意識,就聽到身旁細小的啜泣聲,她喫力的睜開眼,只瞧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靠在她的腕間。
小傢伙極其警覺,察覺到了她細微的動靜,猛然擡頭,幹黃廋巴的小臉上還掛着鼻涕,見着她悠悠轉醒不由得吹出了個泡兒,欣喜道:“哥!你真的醒啦?”
說話間鼻涕順着滴落,安然的目光理所當然的去尋找紙巾,忽略了孩子對她的稱呼。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間狹小破敗的房,牆體是黃泥巴糊的,還夾着竹篾,凹凸不平,上面沾着蛛絲網,和可疑的白色膠帶。
安然定睛一看,媽呀!去他孃的膠帶!那分明就是牆縫處的蛇皮!
她渾身顫慄了下,連忙收回目光,卻見眼前的小女孩早已經豪邁的用袖子一擼,將鼻涕橫擦到了紅撲皸裂的臉頰處。
破涕爲笑的盯着她道:“我去找媽……”
安然眨了眨眼睛,沒有反應過來。
意識還沉浸在剛被賽車撞飛的驚悚裏,眼下這情況,她明顯是穿越了!
身體的觸感在這一刻變得格外的清晰,身下凹凸不平的牀板異常的硌人,除開一層薄薄的牀單,安然用手習慣性的一抓,捻起了幾根曬得乾焦的稻草。
她睡的是稻草牀?
蓋在胸口的被子散發着可疑的怪味兒,像受了潮,上面橫七豎八的貼着補丁,安然已經好久都沒見過如此窘迫的被單。
這到底是哪個山旮旯?
在陌生的環境,她下牀的動作都變輕了些,剛纔守在牀前的小丫頭早已經沒了蹤影,安然這才大膽的打量四周。
除了一個窮字再也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了。
缺胳膊斷腿兒的桌椅擺在最角落,桌面斑駁成褐色,上面擺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
四四方方的箱櫃擱在一旁,零散的搭着衣服。
牆面上用木塊插着一紙泛黃的日曆,安然正準備湊近細瞧。
就聽見外面一道尖細的女聲,像被人掐着喉嚨似的,陰陽怪氣道:“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二媳婦你拿的是雞蛋吧?”
“我想給然然煮個雞蛋……”
“你那上下嘴皮子一搭,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就林堯棠那病歪歪的身體,能張開嘴嗎?這雞蛋那不是浪費嗎?!”
趙桂花幸災樂禍的語氣令一牆之隔的安然蹙起了眉頭。
’嘎吱‘一聲,堂屋的大門被推開,一雙瘦削有勁的手直接將甘甜秀摟在懷裏的雞蛋搶了過去。
林老太黑瘦的臉上爬滿了斑點,皺紋像橘皮似的堆砌,耷拉的眼皮子一甩,聲音冷冷道:“那小崽子命不好,咱們留不住的!有好東西也別糟蹋了去……”
這句話像刀一般狠狠的扎進甘甜秀的心。
要不是大嫂犯懶,非讓個半大的孩子幫着她去割草,安然也不會跌落進河裏,纏綿病榻數日,眼瞅着就不行了,他們還偷偷的將孩子扔了出去。
這可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甘甜秀的命啊!
甘甜秀尖瘦的憔悴臉龐還能瞧出一兩分年輕時的姝色,眼角處堆積了不少的細紋,就連扯出的勉強笑容,都透着一股苦澀的滄桑意味!
隨着林老太將雞蛋揣進兜裏的動作,她喉頭微梗,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紅道:“媽!要不然我也不活了吧……”
林老太的動作一頓,不確定道:“老二媳婦,你說啥呢?”
“那年發洪水,你們怪我害死了懷東,現在孩子也快沒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甘甜秀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因爲自己的成分不好,她一貫在林家伏小做低,鮮少有這樣發火的時刻,自從前兩年林懷東走了後,她的脊樑就再也沒挺直過,妯娌間的風言風語都塞滿了耳朵。
林老太對她也時常冷着一張臉,說不怨那是假的。
現在連林懷東唯一的血脈也保不住。
甘甜秀早就不想活了!
眼看着老二媳婦甩着小腳就衝向了院子裏唯一的水井,因着近幾日下雨的緣故,光滑的井壁長了綠油油的青苔。
驚心動魄的舉動嚇得林老太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候哪裏還顧得上什麼雞蛋,她利索的衝進細雨裏攔腰將人給抱住,忍不住怒罵道:“瞧瞧你這臭脾氣!以爲自己還是地主家的小姐呢,說兩句就要死要活的……”
趙桂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老二家的手段是越來越高超!一哭二鬧三上吊,玩不膩嗎?
唯有死死抱住甘甜秀的林老太知道這次是來真的了,她扭頭瞪向在一旁看熱鬧的趙桂花,破口大罵道:“你個遭瘟的!還不趕緊來幫忙,你弟妹要是真死了,她的娃你給養啊!”
一句話把趙桂花拉回了現實。
她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攔在井邊道:“甜秀啊!不就一個雞蛋嗎?瞧你鬧得……”
甘甜秀就像秋日裏的螞蚱絕望的掙扎,眼中帶着視死如歸的勇氣。
安然沒想到拉開門就瞧見如此刺激的一幕。
大雨過後的泥地泛着一絲土腥氣,洋洋灑灑的雨絲順着風飄了進來,她打了個寒顫,忍不住握緊了胳膊。
擡起眼皮望向院子裏的鬧劇。
甘甜秀的眼淚在瞧見那單薄的身影時,‘唰’的一下就滾落了出來,她脫力般的軟倒在林老太的懷中,神色哀悽道:“兒子!媽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安然:“……”
什麼玩意兒?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