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陸府的大門,謝洛白瞥了陸承宣一眼,不由分說就要把溪草拉上自己的汽車。
“姨父,趙寅成來者不善,這幾日先讓雲卿住在謝家,更安全些。”
陸承宣那雙空洞的眼珠,突然轉過來,定在謝洛白臉上。
“這個時候,我們父女不能生分,你把她帶回謝家,倒像是心虛,難免叫人落了口實。”
他目光清明,哪裏有半分視物不便的樣子,謝洛白和溪草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瞧見了震驚。
“爸爸,你的眼睛”
溪草聲音帶了幾分顫抖,陸承宣一嘆。
“先回家再說。”
葉顯正送趙寅成出來,兩人有說有笑,關係似乎十分不錯,三人見狀,便不說話了,溪草和陸承宣上了自家的車,謝洛白緊隨其後,一同回了陸公館。
剛進門,陸承宣就把傭人們全都打發出去,偌大的客廳裏只剩下陸承宣父女和謝洛白三人。
“陶醫生給我推薦了一位眼科名醫,他說我的眼睛,是視神經的炎症,並非治不得,所以我每次去戒毒院做完義工,都會順道過去看眼疾,早在半年前,我就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東西了,如今,已經恢復了七八分”
溪草面色蒼白,陸承宣視力早已恢復,他卻一直在假裝,可見他想要隱瞞這件事,其中原因,不言而明。
儘管真正的陸雲卿失蹤時年紀尚幼,但人成長的過程,五官神態還是會保留着幼時的影子,何況是自己天天捧在手心的女兒,是真是僞,陸承宣一眼就能看出來。
事到如今,溪草已經沒有什麼能隱瞞的了,她以爲陸承宣的眼睛只要一日不康復,她就能一直享有父愛,可贗品就是贗品,虛假的父女感情,終有一天會被打碎。
“對不起,陸先生,是我欺騙了您。”
溪草低垂着頭,早已沒了面對趙寅成時那種自信,她眼中蓄滿了淚,她並不害怕陸家人發現她是個冒牌貨,她唯一恐懼的,只是失去陸承宣這個爸爸。
謝洛白沒有發話,只是攬住溪草微顫的肩頭拍了拍,所謂旁觀者清,既然陸承宣早已識別她的僞裝,卻一直沒有拆穿,就說明他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果然陸承注視着溪草,目光充滿了慈善。
“知道了真相,就連一聲爸爸都不肯再叫了麼”
溪草擡頭,目中滿是怯懦,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想要討好,又不敢上前。
見她這樣,陸承宣眼眶也有點紅。
“我早就知道了,我的雲卿,多半已死在了流亡之中,不論洛白出於什麼目的,找你來給我造了這個虛假的美夢,我都感謝你們,雲卿,其實當初你若讓我就這樣死去,早沒了後顧之憂,可你偏生要費盡心思,幫我戒除鴉片,幫我澄清冤情,幫我重生,在那個時候,在我心裏,就已經認定你是我的女兒。”
他治好了眼睛,卻依舊裝成瞎子,不是爲了別的,只是怕溪草惶恐不安,會離開他的身邊。
溪草百感交集,淚落如珠,一時哽咽難言。
“爸爸,我”
陸承宣張開雙臂擁抱她,父女兩抱頭痛哭,饒是鐵石心腸如謝洛白,也因這對不是父女的父女有些動容。
“別害怕,有爸爸護着你,絕不會讓陸鎧害了你。”
只要陸承宣這個親爹堅持,別人就難以否認溪草的身份。謝洛白略放了心,準備何湛去把萬懷南那邊處理了,謝家傭人卻趕到了。
“少爺,夫人命你帶上雲卿小姐,趕緊回家一趟。”
謝洛白蹙眉。
“什麼事”
傭人不敢言答,爲難道。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少爺早時剛剛離開,府上就來了客人,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先生,不知和大帥、夫人說了些什麼,夫人差點暈過去,您趕緊回去看一看吧”
乍聽見年逾古稀四個字,謝洛白心中便猜到了幾分。
謝夫人恐怕知道了真相。
溪草對待敵人,心性薄涼,他們的誹謗打擊,對她可謂不痛不癢,反而是那些給過她溫暖的人,總能帶給她致命傷害。
謝洛白按住她。
“你留在這裏,我先過去看看。”
謝府大廳內,一片死寂,謝信周姐弟臉色難看地坐在沙發上,直到謝洛白踏進來,謝夫人才蹭地站起來,揚手就給了兒子一記耳光,她將手中那疊東西砸在他身上。
“混戰東西,你真就敢這樣無法無天,連自家表妹,也弄個假貨來糊弄人你把長輩全當猴耍嗎”
謝洛白接過一看,竟是張燕京的陳年報紙,慶園春爲將新開苞的姑娘們賣個好價,專門請了文人捉刀,寫了一篇香豔的文章造勢,溪草和另外兩個女孩子的照片,就羅列其中。
照片上的溪草,綰着雙環髻,勒着點翠抹額,柳葉細眉彎彎,櫻口一點殷紅,煙視媚行,是典型舊式妓女的妝扮。
“那個小香蘭呢不是讓你把她帶過來嗎”
謝夫人雖時髦新派,但到底是大家閨秀,家風甚嚴,對於出賣皮肉的女子,發自內心牴觸,此刻聯想起那位“雲卿”的本來面目,印象中的伶俐可人,全都化作了巧言令色、阿諛諂媚。
謝信周勸道。
“算了,大姐,一個污糟的風塵女子,還叫她過來做什麼沒得玷污門楣”
謝信周本就不喜歡溪草,如今她身份曝露,自然更添了一層偏見,只不過男人看問題的角度,始終與婦人不同,謝信周計較的,是利弊得失。
“洛白你也真是荒唐,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怎麼能弄個妓女來做間諜陸家那邊恐怕知道了,就衝這件事,今後也得撕破臉皮。”
謝洛白將報紙隨意往桌上一扔。
“她不是妓女,她叫溪草,和姆媽一樣是系出名門,只不過被人販子拐進了青樓而已,她乾淨清白,若論起出生教養,比如今那些官家小姐,更是要高貴得多。”
忠順王府和龍脈祕辛有關,謝洛白不能在此時暴露溪草的真實身份,只含糊一提,謝夫人卻聽不進去,氣得倒仰。
“你拿你姆媽和風塵女子相提並論”
“姆媽從前曾將她視如己出,如今她不過換了個身份,那些喜愛就都沒了”
妓子的身份縱然爲人不齒,但被欺騙的憤怒,更令謝夫人無法忍受,畢竟她投入在那女孩子身上的,是實實在在的感情。
她一片真心疼愛那女孩子,對方卻用一張假面來敷衍她而已,用的或許還是她在歡場左右逢源的伎倆,想到這些,謝夫人就心痛不已,再也不想見到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