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打了三圈牌,都以潘夫人大獲全勝告終。
比起一開始毫不掩飾的壞情緒,現下,潘夫人嘴角也噙了一絲笑。縱是真性情,可誰不喜歡連連胡牌,只是整個冀城,能如此不動聲色讓人贏得熨帖的人寥寥無幾。
潘夫人受不了她們蹩腳的牌藝和演技,於是才索性讓人放開了打。
象牙牌被八隻手一陣揉搓,潘夫人一邊摸牌,一邊彎腰讓翡翠釦子的丫鬟給她點燃了一支菸。
“聽說剛剛謝少夫人進來的時候,跌了一跤。這個劉府,我纔出嫁幾年,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怠慢了貴客。來人,把那轎伕拖下去打三十杖”
翡翠扣丫鬟慢悠悠彎腰稱是,卻好半天都沒有挪到門檻。她在等溪草拒絕,慣常有事相求,定是不會輕易惹事,做小伏低婉拒纔是擡舉。
哪知溪草輕輕摸出一張牌,似乎不合心意,慢慢扣在桌上。
“早聞潘夫人巾幗不讓鬚眉,未出閣前便是這西北數一數二的好騎手,在治理內宅上也賞罰分明。俗話說,沒規矩不成方圓,初來乍到便給潘夫人添麻煩,雲卿很是過意不去,玉蘭,拿五塊銀元給那位小哥,就當是治傷壓驚錢。”
“治傷壓驚”旁邊一位穿着團花煙青色比甲襖裙的太太丟出一張牌。
“謝少夫人這個說法新奇,我還是第一次聽過。”
這次輪到潘夫人摸牌,她摸起一張,捏在手中半天不動。
“這位是冀城邊防司司長的夫人萬太太。”
見溪草對萬太太略一頜首,潘夫人笑道。
“聽說謝少夫人在雍州陸家也很是了得,整個小公館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句話,顯是打探過溪草了,溪草看她丟出一張三萬,飛速重新理了一下牌。
“一個小公館,完全不值一提。不過做錯了事,該罰就罰,該體恤也要體恤,這個規矩卻不能少。”
“好一句,該罰就罰,該體恤也要體恤。”潘夫人朝翡翠扣丫鬟揚了揚下巴。
“阿薴,就照謝少夫人說的去做吧。”
阿薴屈膝稱了聲是,接過玉蘭遞來的銀元,自下去不提。
有了這個插曲,整個牌桌上的氣氛也逐漸活絡起來,另一個騎兵營長夫人段方氏,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溪草聊起來,話題無外乎都是初到西北的寒暄,溪草從前跟着額娘在各府中周旋,很是瞭解這些老式宅門出來的婦人的脾性,一句句說得滴水不漏,而話中又隱隱彰顯自己眼界的寬廣,家族的底蘊,優良的教養。
有道是先敬羅衣再敬人,當溪草準確看出段夫人手上戴的戒指乃是雍州時期的老貨時,段夫人掩不住的驚歎。
“老段那個目不識丁的,只說是好東西,要說哪裏好,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今日聽謝少夫人指點明津,我真是茅塞頓開。”
溪草目光移在萬太太珊瑚珠耳墜上。
“萬太太這幅耳璫也頗具年頭,看那款式,應該是宮中流出的御用之物。”
聞言,萬太太脣角勾起。後宅女子生活無聊,盛裝赴宴,除了不丟自家男人顏面,自也是要在所有高官闊太面前曬曬自己的好東西。
終於有了一個識貨的點出來,萬太太怎會不抓住機會。
她清了清嗓音,狀似無意道。
“哎呀,謝少夫人眼光真毒。這耳璫乃是百年前家中女眷被封誥命,宮中的御賜之物,我出嫁時候,母親送我當陪嫁,我還說等我的婉儀出嫁時傳給她,不過小姑娘只喜歡那些什麼法蘭西的時裝首飾,嫌這些東西老舊,一點都不識貨。”
一番話,不但點名了自己顯赫的家世,還讓好半天插不上嘴的顧夫人頓時噤聲。
顧銘恩的父親,前雍州警備廳廳長顧維生被謝洛白所殺,逼得顧氏夫婦在雍州混不下去,無奈何才能遠走西北。
她年紀輕,平素根本不喜與西北這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婆打交道,在她看來,她們又封建又冥頑不靈,還有一種盛氣凌人的守舊優越感,實在噁心得令人反胃。
她的丈夫,顧銘恩也隨她,直到謝洛白被潘代英扣在西北,顧銘恩幾次進言要槍斃謝洛白示威,潘代英卻一直都是模棱兩可的態度;聽聞溪草到了冀城,顧銘恩於是逼着夫人來應酬潘夫人,徹底了斷溪草走枕邊風救夫的企圖。
然今日才第一個回合,顧夫人便被溪草噎得說不出話來,現下看她和三個西北老女人相談甚歡,顧夫人怎麼不急,怎麼不恨。
“在我印象中,謝少夫人出生乃是雍州華興社,而華興社自陸太爺那一代,皆是泥腿子出生,謝少夫人這些知識,只怕不是從華興社的土匪贓物中學來的吧”
顧夫人話中的機鋒毫不掩飾,注意到溪草目光一厲,顧夫人還暗自高興溪草會氣急敗壞,惱羞成怒,不想她卻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眼,丟出了一張牌。
“顧夫人說得沒錯,不過只說對了一半。我外租家乃是蓉城謝氏,百年來也在燕京府爲朝廷當差。雖後期遷至蓉城,家中的規矩卻是一樣不少。固然我姆媽年輕時候曾留洋歐洲,可百年沉澱的家訓卻從不敢忘,雲卿有幸得以感受一二,卻只是皮毛,讓諸位見笑了。”
顧夫人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才勉強扯出一個笑。
“是嗎”
她父親乃是雍州一富商,而顧家也是清廷覆滅後投身革命的投機者。因爲生得貌美,被顧銘恩看中,擡爲太太,那些古舊的世家,於她完全是天方夜譚。本來想打壓溪草,不想竟被她將了一軍。
她面露侷促,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其他三人默默把這一切收入眼裏。
對比顧夫人的上不得檯面,溪草的榮辱不驚,小小年紀,如此鎮定,是個人物。
她們這些出生世家的貴婦,恰逢時代變故,偏居相對閉塞的西北,自比不上雍州城思想的革新,從骨子裏還是非常懷念前朝涇渭分明的制度與界限的。
顯然,溪草才和她們是同一類人。
“好這纔是簪纓世家的小姐該有的氣度。”
潘夫人推了牌,毫無懸念又是贏了。
婢女阿薴幫她收着籌碼,發現溪草上場不過一個時辰,輸掉的錢竟是其餘三人的總和,不由暗自打量了她一眼。
聽到外面鞭炮聲起,潘夫人從座上站起。
“應該是新郎官來接新娘了,咱們也去外面湊湊熱鬧。”
其餘幾人自是奉承,衆人站在門外,發現天空中開始揚雪沫子,段夫人抱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