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的雨很大。
火塘的炭火被風吹得明亮無比,架在上面的鍋燉煮着鮮美的山珍,滿廟飄香的肉塊。
一條黃龍成道人。
一頭黃牛成蠻僧。
從青萍山來的少年端着碗,不敢伸筷子進鍋裏搶喫的。
黃龍道人愛喫肉。
蠻僧在鍋裏撈素食。
顧餘生只能盛一碗湯,假裝湯很燙,實則內心惶恐。
他自青萍南下,一路上曾斬河妖,也見過強大到讓他只能逃跑的魔影。
可他們比起眼前的道人和蠻僧,真的相去太遠,太遠了。
顧餘生無法探知他們的境界。
即便是黃牛身上溢出的一滴鮮血,亦讓顧餘生感覺到如同浩瀚的深海,一旦踏足,就會被溺死。
比起這一頭蠻牛,黃龍受傷其實更重,他雖然化爲人形,可每一塊肉,入喉的樣子,都清晰可見,顧餘生甚至有些懷疑,若是那些肉稍燙一些,就會把他腹部和咽喉的那一層薄膜燙破。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傷到這種程度,早就捨棄肉身了吧。
看着鍋裏的肉和湯越來越少。
顧餘生心中有些焦急。
一龍一牛打架。
可能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會徹底灰飛煙滅。
得想辦法抽身離開。
顧餘生思來想去,竟然找不到一個好的藉口,他平時不善於撒謊,不知道該編造怎樣的藉口。
他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兩位前輩,我能走嗎?”
蠻僧看一眼顧餘生,“我在廟裏不殺生。”
黃龍道人也看一眼顧餘生。
“外面那大的雨,行雨之處,我一念而至,你走不如不走。”
顧餘生心中一涼,感情他不走出這個破廟還能活,走出去,就秒死?
這是什麼道理。
顧餘生倒出兩碗酒,左右端平一起遞過去。
蠻僧伸手接了。
黃龍道人也伸手接了。
兩人同時飲酒。
顧餘生道:“兩位前輩,山野之廟,誰先敬了菩薩,誰就是這裏的主人,兩位手段通天,能把天都捅破,給晚輩指條活路吧。”
蠻僧嘿嘿一笑。
“他傷不了你。”
黃龍道人眼中露出一抹戾氣。
手指從袖中伸出,指向顧餘生,說道:“此子有斬龍之意,就憑這一點,我必殺!”
蠻僧也指了指那一把懸在原本佛像位置的那一把劍,“我就喜歡聽你說大話,那把劍,你不會認不出來吧?”
黃龍道人目光落在顧餘生身上,似乎有些服軟:“所以他現在活得好好的,老牛,我看你到底有多少血來流,怎麼?你想護他?”
“輪不到我來護。”
蠻僧雙手一合。
“我喫飽了,你到底打不打?打的話,我奉陪!”
黃龍道人冷哼一聲。
“還怕你不成!”
嗖。
嗖!
兩道身影奔出破廟。
剎那間,一頭千丈之高的黃牛腳踏山谷之巔,一條黃龍盤亙在忘憂谷上方雲海之中。
顧餘生把書箱抱在懷裏。
走到那一尊消失的佛像前,他也顧不得許多,忙走過去,盤坐如佛,將那把劍緊握手心,默默唸道:“莫姑娘,我恐怕見不到你了。”
破廟上的瓦脊開始晃動。
門前的那一棵迎客松晃來晃去。
黃牛之角與黃龍之爪在空中交了一記。
顧餘生親眼看着美麗無比的忘憂谷被恐怖的力量撕開一條深淵口子,恐怖的岩漿噴灑出來,高達千丈!
天翻地覆的世界。
充斥着空間亂流。
顧餘生不敢踏出廟宇半步。
準確的說,他根本無法挪動半步,哪怕是一根手指。
擁有能夠破開虛空,撕裂大地能力的強者,顧餘生甚至連看清他們交手動作的資格都沒有。
他只知道,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自己的在人間的最後一次彌留。
廟宇外電閃雷鳴。
山川皆沒。
唯獨這一座破廟還能夠殘存。
顧餘生口鼻流血。
他並不知道的是,因爲他在,這座廟也是一座觀。
他坐在那,就是一尊佛。
一把劍在那,就是一座劍山。
一箱書在那,就是一座聖院。
黃龍自然殺不得顧餘生。
所以黃牛才說輪不到他來護。
而是他顧餘生揹負着青雲鎮老石匠石倉的因果,以及方秋涼意屬的道統傳承,還有小師叔的那一把劍,以及那些被他揹着行了千山萬水的聖人之書。
只不過,顧餘生修行不足,境界太低,他身在此山看不清此山。
迷迷糊糊中,有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你們兩個畜生,要鬧到什麼時候?”
聲音落下。
無論是黃牛還是黃龍,都無法保持原有的形態,他們看着被親手毀掉的山川地貌,互相看一眼,彼此施展大神通,黃牛將那一道深淵溝壑填平。
黃龍化作道人,手掐訣,讓山重新成山,讓草重新成草,讓樹重新成樹。
天還在下雨。
蠻僧重新走進廟來,鮮血從他身上滴落,從外面一直延伸到火塘邊,黃龍道人道袍破舊,一隻手耷拉着,道冠歪斜,他也在滲血,進廟門的時候,顧餘生手持着的劍吱吱作響,黃龍道人聲音沙啞:“小友,把劍收一收。”
顧餘生擦掉口鼻的鮮血,看着氣息萎靡,卻依舊生命力極強的兩個怪物,忐忑道:“兩位前輩,你們還打不打?”
“不打了,不打了。”
蠻僧擺手。
“不打了,不打了。”
黃龍道人靠着牆邊坐下,不一會,屁股下方就滲滿金色的鮮血。
顧餘生小心翼翼的走到火塘邊,從葫蘆中取出一些藥,不斷的丟進鍋裏面,不斷的攪合,又加了一些取自煙州河底的靈水倒進鍋裏。
“兩位前輩,我曾跟在一位煮茶的老前輩身邊,耳濡目染學了一些皮毛醫術,我在山裏摘了不少藥,不知道這些藥能不能止血治傷,如果可以,你們吱一聲。”
蠻僧不說話,把碗扣進鍋裏,盛了一碗摻雜了藥的熱湯,一口囫吞了下去。
“到底是一頭牛。”
黃龍道人嫌棄無比,挽了挽袖子,也把碗扣進鍋裏,盛滿一碗藥湯,先是用鼻子嗅了嗅,才一口口的喝進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