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圓月被遠山託向天空,幾隻螢火蟲在夜色中游動。
符修教習溫嫺靜正在批改學生們的課業,眉頭越皺越深。
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知曉這個班的弟子們基礎差,學起符咒會很慢,……可沒想到竟會這麼慢。
她氣憤地放下硃筆。
都半個月了,他們連一個最簡單的禁止通行咒都不會,看看他們這周交上來的課業,寫得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好在不是全部都這樣。
符修教習翻到虞穗穗的課業本,臉上的神色才舒緩了些。
她先前就覺得這小姑娘不錯,果然不出她所料。
對方字跡工整,咒文表述的也清晰,雖然是個音修,可比班上的符修弟子們表現都好。
溫嫺靜將虞穗穗的課業本挑出來,和謝容景的放在一起。
整個班也就這兩個能看的,她猶豫了片刻,勉強將夏凌的也一起挑了出來。
這個雖差點意思,但勝在用功,總比那些不上進的好。
正準備繼續審閱時,桌案上的傳音石閃了三下。
她打開石頭,陣修教習的聲音隨之傳來,聽起來很是恍惚。
“溫教習,你聽過生死八門陣嗎……”
生死八門陣是失傳已久的古陣法,攻防皆備且威力巨大,位列修仙界十大陣法之一,饒是溫嫺靜是個符修,也聽過這個大陣的名字。
溫嫺靜:“怎麼了?”
陣修教習猶豫良久,“如果有人拿生死八門陣的陣法圖……和你換學府教習的頭銜,你會換嗎?”
溫嫺靜:?
這問題問得,不亞於“地上有一千萬靈石你會撿嗎”。
她瞬間明白過來,沉下臉:“張教習,少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修仙界經常會有一些離譜的傳言,比如在凌晨子時對着搖光星許願,靈君就會實現你三個願望;比如在劍雲山下那顆歪脖子大樹上摳1,劍尊的在天之靈就會保佑你三年進階兩個等級……
而這種傳言還真有人信,直到現在,還有無數人在半夜許願,也有不少人在歪脖子樹上刻1。
溫嫺靜又好氣又好笑,不敢相信陣修教習也信這個。
“當今世上,只有陣鬼前輩一人才懂生死八門陣。”她告誡道。
陣修教習的聲音更恍惚了:“如果……如果就是陣鬼前輩要和我換呢……”
溫嫺靜:?
神經病。
她啪的一下掛了傳音石。
“被女修拒絕了吧。”陣鬼笑眯眯地評價道:“真沒用,還不如我那徒弟。”
陣修教習莫名被戳中了心事,他的臉燒了起來,聲音細若蚊蠅:“晚、晚輩告退。”
他紅着臉,快速收拾好行李,從教習住處離開。
陣修教習半點沒懷疑對方的身份——要知道,滄瀾學府這種地方安全係數極高,不僅有門派大陣,外面還有六七重的高階修士巡邏。
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出現在他房間,不是陣鬼他老人家本人,那還能是誰?
小李對今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經麻木了,前輩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就比如現在,他似乎是真的要來靈君的地盤當陣修教習。
還好只是生死八門陣,小李安慰自己。
嗯……只在十大陣法裏排行第九,前輩還是挺……挺靠譜的,至少沒拿天地五行陣或者誅仙陣換。
“……這裏人多,您能住的習慣嗎?”
不行,還是怎麼想怎麼離譜。
小李閉了閉眼,大着膽子建議道:“不如還是讓您的二位徒弟隨我們一同上路……”
“說的什麼胡話。”陣鬼瞪他一眼:“人家還沒拜師呢。”
小李:……
原來您也知道啊。
那兩位小輩拒絕了陣鬼的收徒邀請,本以爲前輩會很生氣,畢竟他老人家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
怎料對方看起來卻更加欣喜了。
“我那大徒弟對他師妹的樣子,倒頗有幾分老夫當年的性情。”
陣鬼摸着花白的鬍子感慨道。
等等,這就大徒弟,這就師妹了嗎?小李在心中腹謗。
但腹謗歸腹謗,他還是想到了前輩曾經的故事。
誰能想到四大高手之一的陣鬼,最早時竟是普通凡人出身。
聽聞在他年輕時,曾有一個凡人妻子。
他與妻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自然便走在了一起。二十歲那年,有仙門弟子來到他所在的小村莊,稱他有仙緣,要帶他去修仙。
從古至今,凡人便對仙人有天然的崇拜之心,陣鬼也不例外,他心頭甚喜,問道:“我那妻子呢?晴娘能否和我一同去?”
答案卻是否定的。
晴娘沒有仙緣,通俗來講便是:沒有靈根,無法踏上修行大道,一輩子只能做個凡人。
若他苦苦哀求,倒也不是不能攜帶凡人家眷上仙山。
可凡人終究是凡人,他們有天人五衰,會生老病死。
二十歲的陣鬼望着天空,吧嗒嗒抽着旱菸,聽了一夜的雨。
再回首時,七十歲的陣鬼攙着七十歲的晴娘,晴娘壽終正寢,滿是褶子的臉上寧靜而又祥和。
她是笑着去的。
冥冥之中,耳畔似乎聽到有人問道:“你可後悔?”
時光流轉,彷彿與五十年前的那個雨夜重合,仙人們穿着雪白的衣袍,滿臉詫異。
“真的不跟我們走?”
“真的要拒絕長生,拒絕前途無量的未來?”
“……”
“真的不會後悔?”
陣鬼笑了,盡使他早已鬚髮皆白,聲音亦如朗朗洪鐘。
人生在世,若不得恣意痛快地想愛就愛,想恨就很,豈非白來走這一遭?
“我不後悔!”
……
“小李啊,你是不是覺得那姓謝的臭小子很傻?”
陣鬼隨意地從房內踱步而出,眯着老眼看天邊彎彎的月亮。
他難得正經一回,小李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傻嗎?
當然傻了。
無論是比起陣法,更想給小女修編辮子的謝容景;還是比起長生,更願意和凡人妻子廝守的前輩。無不都是爲了兒女私情而罔顧修仙大道,可小李心中卻升不起半分輕視,只覺心神震盪,久久不能平息。
他俯下身,深深地向陣鬼下拜。
若說以前,陣鬼想收這兩個人,完全是因爲沒人能真正通過問心陣,也第一次有人敢跑進問心陣中他人的幻境裏。
總而言之,僅僅是始於惜才之意、新奇之心。
可現在,原本八十分想收的心變成了一百二十分。
陣鬼摸着鬍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開始發脾氣。
“你剛剛說,我那兩個徒弟都是天照門出來的?”
“正是。”
小李方纔已查清了二人的來路,一一彙報給了自家前輩。
“……不僅如此,虞掌門還對外宣稱,沒有您徒弟這個女兒。”
“豈有此理!”陣鬼氣得吹鬍子瞪眼:“虞千秋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幾百年了還在七重,我還嫌他不夠格當我徒弟的爹呢!誰給他的臉嫌棄老夫的徒弟?”
虞穗穗咬着指甲,拉拉身旁的大反派。
“我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
謝容景正在幫大小姐畫她的陣法課業,聞言微微一愣:“怎麼了?”
虞穗穗也說不上來怎麼了,她現在正愜意地躺在庭院中的搖椅上,舒舒服服吹着晚風看着話本,手旁還擺着廚修們送來的點心。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隱隱感覺到:自己的鹹魚生涯即將受到嚴重的威脅。
她盯着大反派無暇的側臉,憂慮道:“如果從明日開始,課業超級加倍,你還會幫我寫嗎?”
那是自然,謝容景輕輕頷首,在搖曳的燭火中投下淡淡的影。
既然幫寫作業的學霸都這麼說了,虞穗穗也就沒什麼好繼續擔心的。
她象徵性擔憂了幾秒鐘,又接着躺了下去。
“對了,不知道那個醫修教習怎麼樣了。”
虞穗穗看着頭頂璀璨的星光,隨口說道:
“希望他不會再找我們的麻煩。”
“放心,不會的。”謝容景溫和地點頭。
他不指望困陣能困住醫修多久,但……足夠了。
畢竟密林裏,可是有妖獸的。
謝容景黑色的水墨錦衣幾乎和夜色融爲一體,他淡淡地揚起脣角,眼裏亮晶晶的,很是期待。
妖獸啊。
說來也巧,他臨走前佈下的陣,恰好防不了妖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