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遲遲還在那眼巴巴地伸着手,眼底的渴望毫不掩飾。
一片花瓣而已。
這麼想着施探微將花瓣放進了她的手心。
她美滋滋地收下了,從腰間解開香囊,把那片花瓣放了進去。
熟悉的香氣。施探微眉心一動:
“蕎麥花?”
遲遲將繫帶拉好,“是呀。我之前送給你的那個香囊,也是這種花做的,”她將香囊掛回腰間,毫不見外地伸出胳膊,湊到他面前,“你聞,是心上人的氣味哦。”
這傢伙。
施探微抿起薄脣,忽然有些頭疼。
他屈指,抵住她的額頭,將她推離身邊,冷淡道:“好好說話,莫靠這麼近。”
被他無情地推遠,遲遲也不惱,眼珠一轉,狡黠道:
“話說,我送你的香囊有沒有戴在身上?”
施探微沒想到還有這一出。一時間沒回答。
遲遲立刻委屈起來,“你是不是扔掉了?”難怪他身上都沒有跟她一樣的香氣。
“……我留着呢。”
施探微面色不變,冷靜扯謊。哄騙一個小宮女這種事,他做的越發得心應手,“今日進宮有些匆忙,便忘記佩在了身上。”
遲遲“哦”了一聲,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小侍衛一臉的從容不迫。可惜看不見他的眉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誆騙她的。
“好吧,我相信你。”遲遲想了想,輕輕哼了一聲,“可是玉觀音你忘了,香囊怎麼也忘了呀。喜歡的人送的東西,不該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的嗎?”
他沉默以對。
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他要從哪變出來給她看?
“所以,你要補償我。”
“……”
原來在這裏等着他。
施探微平靜地“看”向她。
她大約覺得自己頂頂聰明,步步爲營,誘他走進陷阱,還以爲獵物絲毫沒有發覺。
果然,少女露出得逞的微笑,雙手背在身後,脆生生地說道,“你過來給我親一口,我就不追究啦。”
那口氣很像調戲良家婦女的小流氓,不知道都是從哪學來的。
施探微異常淡定。
“除了這個。”
哎呀,小侍衛不上當。
遲遲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忽然深深地感到憂愁,孃親說要是兩個人互相喜歡,就會時時刻刻想黏在一起。
看來小侍衛並不像自己喜歡他那樣,那麼喜歡自己啊……
意識到這一點的遲遲卻沒有半點受挫的感覺,反而燃起了熊熊的鬥志。
孃親說了,遇到困難就要克服,感情也是這樣。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是需要培養的,就像溫水煮青蛙,要一步一步來。
於是她眉眼一彎,露出甜甜的笑容,主動退了一步:
“那你給我做小籠包喫,好不好?”
親親不可以,那做好喫的總可以了吧~
他許久沒說話,就在遲遲屏住呼吸,忐忑不安地以爲又要被拒絕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
“好。”
說着他邁開長腿就要走,
咦咦咦。
“直接去做喫的,不去抓藥也可以嗎?”
“嗯。”他腳步不停。
遲遲眨了下眼睛,見他手長腿長地一下子跟自己拉開了距離,趕緊追上去牽住他的袖子,特意不去碰到他袖口下的手指,因爲她發現小侍衛好像不太喜歡別人碰自己。
“哥哥,跟着我走哦。”
她站在他旁邊足足矮了小半截,愈發顯得嬌小玲瓏,嘴裏叫着哥哥,卻一點也沒有妹妹的自覺,反而走在少年前面,拍着胸脯保證,“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施探微腳步頓住。
“保護我?”
遲遲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很認真地點頭,“對呀,你受傷了,就是傷患嘛。雖然你平時聰明又厲害,完全不需要依靠別人,但是眼睛看不見,總是不方便的嘛。”
少女神色真誠,不帶任何目的,只是設身處地在爲面前的人着想。
她語氣嘟囔道:“從現在開始,我來做你的眼睛好了。”
小侍衛的衣袖滑滑涼涼的,攥在手心手感很好。
“你不怕嗎?”
他忽然發問。
對於小侍衛沒頭沒腦的一句,她卻很快就反應過來,心領神會道:“比起被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我更擔心你磕着碰着。嗯……要是真的有人看到,就說你是我的遠房表哥好了。”
說完得意一笑,覺得這個提議簡直是天衣無縫。
“表哥?”似乎被這兩個字逗笑了,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緩慢,撩得人心中酥酥癢癢的。
“也好。”
“那麼——表妹。”他微微側過臉來。淡色的薄脣微動,緩聲說道:
“前面那條路左轉,然後一直往前。”
要了命了。
趁她怔愣,他垂下眉眼,將袖子從她手心抽出,動作緩慢又溫柔,一點也不會傷到女孩子的自尊心:
“你在前面帶路就是了。放心,我雖雙目不能視,耳力卻尚可,不會摔倒的。”
“好吧。”
遲遲依依不捨地把手放下,聽他的往左走了幾步,他果然不遠不近、慢悠悠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遲遲低頭,看到地上兩道拉長的影子,正漸漸靠近,直到相互依偎在一處。忽然什麼小情緒都沒了,心裏暖融融的。
她無聊得很,就跟他說話,“見青哥哥,你來宮裏多久了。”
身後人似乎沉吟了一會兒。隨即淡淡道:
“五年吧。”
他是先帝第五子,出生就被立爲皇儲。七歲那年罹難,與胞弟同被叛軍所擒,一年後才得以回到雙親膝下。
然而沒等冊封便大病一場,遂被先帝送至寺廟休養,度過了一段不足爲外人道的時光。
及至十二歲回宮正式受封,掌太子印,接受爲人君主的教導。
又幾年,先帝病重,太子監國,這也是他親政的開端。
想着這些,他心中卻沒有什麼波瀾。
既不覺得枯燥,也不覺得有趣。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她卻發出一聲重重的感嘆:
“好厲害。我才進宮沒有一年,就想離開這裏了。”
跟他待在一起,遲遲渾身都很放鬆,不自覺就暢想起了未來,美美地說,“等我攢夠了銀子,我就出宮去,開一間食肆。”
她孃親生前認識一些商戶之人,交情不錯,到時候,等年家忘了宮裏還有她這麼個不成氣候的庶女,她也到了出宮的年紀。
屆時找找門路,偷偷離開帝京,喬裝一番去做學徒,等到出師以後呢,就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開一家屬於自己的食肆,不求大富大貴,只要衣食無憂、自由快活,她便心滿意足了。
少女的語氣尤帶着稚嫩,卻滿懷熱忱,“你上次給我的銀子我都攢着沒花呢。將來呀,若我當真開了食肆,你就是東家。嗯……說實話,要是你肯來給我當廚子就好了……你做的小籠包那麼好喫,肯定有很多人喜歡的。”
說着她又覺得自己好笑,擺了擺手道,“不過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啦,你別當真。你功夫這麼好,繼續留在宮裏當差,肯定前途無量。”
“出宮……”他微微一頓,似有不解,“你竟然是這樣打算的?”
“是不是有些離經叛道了?”
遲遲踹開腳邊的小石子兒,小聲說道,“我孃親也常常這麼說,她說我呀就是個野孩子。”
“小時候,孃親也有認真教過我禮儀規矩、三從四德。只是教着教着她就不教了,說那些都是狗屁倒竈的玩意兒。”
說到這,她連忙捂住嘴巴,哎呀一不小心說了粗俗之語。
觀察着小侍衛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像是這些話再稀疏平常不過,果然是不拘小節之人。
她便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孃親說,學那些沒用。於是教我讀書認字,還有強體之術,她說這些纔是有用的。”
“只是我生來體弱,再怎麼練也很容易生病,倒是辜負了孃親的期望。她一直都想讓我長得壯一些來着。”
少女聲音清脆,宛如一隻富有生命力的雀鳥,永遠那麼有活力。施探微默然聽着,負手跟在她身後,從容不迫地向前走着。
他的視線透過黑色紗布,落在她後腦勺那條晃來晃去的髮帶上。
……一口一個孃親。
倒是與他童年相識的一個人……很像。
只是,那個孩子。
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施探微漠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