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將闌一直在打噴嚏。
偌大牀榻上都是狐狸絨毛,蒲公英似的到處飄,九條蓬鬆的尾巴幾乎要崩起來,尾巴尖尖都在微微顫抖。
“阿嚏!”
晏將闌抱着盛焦的脖子泣涕如雨,剛想罵人又控制不住被亂飛的狐狸毛刺激得重重打了個噴嚏,差點把腦漿給晃勻了。
他掙扎捂住口鼻,嗚咽道:“……變、我要變回來。”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將闌又要應對盛焦,還得提防着狐狸毛飄到口鼻裏,辛苦得恨不得死了得了,他用盡全力捶了盛焦後背一下,帶着哭音怒罵道:“你殺了我!現在就動手!”
見他渾身發抖實在是支撐不住,盛焦面無表情地將幻術消除,晏將闌頭頂的獸耳和狐尾才終於消散,寬大衣袍鬆鬆垮垮裹在晏將闌身上,要掉不掉欲拒還迎。
牀上落了一簇簇雪白的狐狸絨毛,晏將闌打噴嚏打得滿臉淚痕。
盛焦索性將他抱着離開牀榻,掐着纖瘦腰身重重抵在牆上。
狐狸毛沒有了,又有其他東西讓晏將闌天愁地慘。
夜深人靜,玉頹山喫飽喝足,在空無一人的長街漫無目的地溜達。
他不知去處、也沒有歸處,纖瘦身形在蕭瑟大街上被燭火拉得斜長,夜更深,分神化成的身軀微微散發着金色光芒,引得無數飛蛾朝他身上撲。
玉頹山也不擋,像是覺得很好玩,攤開手掌間一隻只飛蛾往他掌上撞,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悶悶笑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和飛蛾玩,正走着就見空曠街上,有個小男孩正在燭火燈下仰着頭看。
玉頹山已不戴面具,面容俊美又帶着絲絲縷縷的邪氣,夜幕中像是要拐帶着啃小孩的幽魂。
他“飄”過去,笑嘻嘻地蹲在孩子身邊,眯着眼睛笑:“你在這兒做什麼呢?”
小男孩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在,嚇得一懵,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道:“等、等我娘。”
玉頹山歪歪腦袋,不知怎麼突然惡趣味發作,凶神惡煞地道:“完了,你娘不會回來找你啦,你等也沒用!”
孩子當即一愣,眼眸浮現濃濃驚恐。
他往後退了幾步,拼命搖頭:“我娘纔不會不要我!”
玉頹山哈哈大笑,不知哄騙一個孩子能給他帶來多大的成就感,他笑得衣袍凌亂直接坐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
“哈哈哈,你娘真的不要你了,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孩子被他嚇住了,噔噔噔往巷口跑,撕心裂肺地哭道:“娘!娘有瘋子!”
玉頹山將視線跟過去,笑容一僵。
就見一個白衣女人從房中跑出來,拉着小男孩不輕不重打了腦袋一下,道:“讓你這麼晚了還跑出去!給我回家睡覺!”
男孩抽泣着被孃親拎回家,回頭還怯怯看了玉頹山一眼。
路邊燈倏地熄滅。
玉頹山抱着膝蓋坐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家已經熄滅的燈籠,好一會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着眼睛裏又全是水痕,不知對誰呢喃着道。
“你娘真的不要你啦,她連……”
奚絕笑得渾身發抖,眼淚卻順着臉龐簌簌落下。
“……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半夜三更,玉頹山像是瘋癲似的又哭又笑,半晌才終於撐着手爬起來。
他擡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等到再次露出臉來,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玉頹山晃晃悠悠到幾乎天明才終於回到惡岐道,但還未進府邸門就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的菩提樹下,似乎已等候許久。
玉頹山來了興致,溜達過去,笑嘻嘻道:“喲,這不是……那個誰來着?你是誰?”
讓塵:“……”
讓塵並不和他計較,淡淡道:“讓無暇。”
“哦哦哦。”玉頹山點頭,“就是聆兒總是提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總是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愛說人話的大師啊?久仰久仰,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讓塵:“……”
雖然玉頹山這張臉和晏將闌當年在天衍學宮時的臉很像,但熟知晏將闌的人根本不會將玉頹山認成同窗好友。
無他,玉頹山這廝身上的氣質太獨特了,又邪又無邪。
邪是指他整個人,氣勢、表情、動作,甚至渾身上下散發的氣息,讓人一眼看過去簡直毛骨悚然。
無邪……
則是指玉頹山的眼神。
明明讓塵和他同齡,今年已是二十六歲,但玉頹山的眼眸卻彷彿永久停留在十二歲那年,天真無邪,好似不諳世事一般,哪怕做出再殘忍的事也是極致的單純。
世間一切是非黑白對他而言是全然不存在的,他心中全無界限。
整個十三州大概就分爲兩種人,一種是“晏將闌”,一種是“其他人”,哪怕是相處六年的晏玉壺都不會讓他心中產生一絲波瀾。
讓塵注視着玉頹山的眼眸,不想同他過分寒暄,直接道:“你想毀掉天衍?”
玉頹山完全不掩飾,隨意地道:“是啊,怎麼了?”
哪怕盛焦親口問,他怕也是這個答案。
讓塵張嘴:“你……”
“打住。”玉頹山朝他一擡手,截住讓塵的話,不高興地道,“你不要告訴我「窺天機」的未來,這樣就不好玩了。”
讓塵冷聲道:“你寧願死也要毀掉天衍?”
玉頹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我想從天衍裏出來。”
讓塵蹙眉。
從天衍裏出來?
“我從奚家地脈離開後,就一直想要毀掉「堪天衍」。”玉頹山是個碎嘴子,哪怕是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笑嘻嘻道,“天衍地脈畏懼我自戕,將我的軀體束縛在地脈靈河中用靈力溫養。雖然我的神魂能隨意進出,還能操控世間一切天衍,但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讓塵一怔。
玉頹山往前走了幾步,鼻尖幾乎貼到讓塵臉上,臉上是極致的邪惡,眼眸卻是天真無辜的。
“我想要的是毀掉天衍,毀掉那具身體,抹除掉‘奚絕’這個人的存在。”
讓塵往後退了半步:“你……”
玉頹山笑吟吟地道:“所以讓大師,你覺得我怕死嗎?”
他像是在玩一場遊戲般興高采烈地追逐死亡,怎麼可能會畏懼?
讓塵眸子黑沉冷漠,許久後突然道:“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