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麼玩笑，以爲我還是二十年前的小孩子那麼好騙麼？”
辛小奇怒不可遏，張牙舞爪地嘶吼道，“天空之城、曼珠沙華就杵在那裏，每個晚上都像是閃閃發亮的花兒一樣，就連瞎子都看得到！而且你以前不是送過很多很多人上去的嗎，不單單是那些完成了‘天人任務’，積累到足夠貢獻點的人，甚至是那些願意付出足夠‘代價’的人，你都把他們偷渡上去了！哼，你自以爲做的天衣無縫麼，外面已經傳得街知巷聞啦，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哦，我明白了，你是看我又傻乎乎的好騙，又肯死心塌地給你賣命，你捨不得放我這麼好利用的笨蛋離開，對不對？
“我在這片爛鬼孽土上苦苦煎熬，而別的徒弟，包括那些屁用沒有，只知道在你這裏阿諛奉承，把你伺候到舒舒服服的傢伙，卻被你送上‘天空之城、曼珠沙華’，過上了人上人的日子，你瞎啊，你他媽真的瞎啊，混蛋師父！”
“你完全錯了。”
夏侯無心面無表情，神色平靜道，“一直以來，我是騙了你很多事情，唯獨一件事，我從沒騙過你，你的確是我最信任，最寵愛的徒弟——正因爲如此，我纔沒有將你送上‘天空之城、曼珠沙華’。
“其他胡亂收來的弟子，包括居心叵測、爲了各種利益接近我的人，還有現在躺在我們周圍的這些傢伙，我從來沒有將他們當成真正的弟子看待，所以，他們想去天空之城，我纔會滿口答應。”
辛小奇完全糊塗了，整個人縮在兩柄短刃後面，結結巴巴道：“什、什麼意思？”
“不錯，‘天空之城、曼珠沙華’的確就高懸於天穹之上，看似觸手可及的地方，但那並不是孽土罪民的天堂，亦沒有你想象中的繁華、和平和幸福。”
夏侯無心笑得十分苦澀，又像是在悄無聲息地流淌着血淚，“從沒有一個孽土罪民能去曼珠沙華享福的，他們共同的身份是‘試驗原料’，唯一的區別，就是‘死去的試驗原料’，‘深度麻醉的試驗原料’和‘活生生的試驗原料’，如此而已。
“所有還活着時前往曼珠沙華的孽土罪民，等待他們的並非傳說中天堂一般的好日子，而是一重一重、無窮無盡的地獄折磨。
“他們將接受各種慘無人道的實驗和測試，每一束肌肉、每一條血管和神經、每一縷神魂都會被剝離出來，甚至將活生生的人切割成數萬枚薄如蟬翼的‘肉片’，逐層掃描，來搞清楚發生在他們體內的進化和變異。
“相信我，和‘天空之城、曼珠沙華’內千奇百怪、慘不忍睹的研究環節比起來，孽土上最邪惡、最癲狂、最變態的悍匪，都像是三歲孩童般無害了。
“哼，那些居心叵測、鬼鬼祟祟接近我的人，還有花大價錢想要買一條昇天之路的人，既然他們自尋死路，難道我還不給他們死麼？但你……不一樣，你知道的。”
辛小奇愣了很久。
雙手短刃的刀尖，輕輕顫動起來。
“說的什麼鬼話？”
貓兒一樣的女人喃喃道，“你在騙我，我聽、聽出來了，你在騙我對不對，師父，告訴我，你在騙我。”
“我已經騙了你足足二十年，但最後一次，我不想再騙了。”
夏侯無心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吐出一口濁氣，艱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整片孽土，就是一座規模龐大的實驗室和測試場，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利用我們孽土罪民來測試他們的法寶和神通，還把我們當成棋子和玩具，玩一些稀奇古怪的遊戲。
“每天，他們都源源不斷需要消耗大量新鮮的‘試驗原料’，包括輻射變異獸以及戰鬥力強橫的高手，如果大張旗鼓去捕捉的話，一方面是效率低下，另一方面也很容易激起孽土罪民的大規模反抗。
“他們並不在乎我們的生命，但珍貴的‘試驗原料’若是大量損壞，或者生出各種負面情緒，消極怠工，不再按照他們的心意去修煉，就會影響他們的試驗進度。
“所以，天人們想出了這個辦法，宣傳一個並不存在的天堂，用‘積累足夠貢獻點就能昇天’的謊言來吸引孽土上的強者。
“先由這些強者去捕捉輻射變異獸，然後將強者和輻射變異獸一起運送上去，效率又高，又不會激起任何反抗——絕大多數強者，直到乖乖躺到手術檯上時，依舊懵懂無知，做着‘成爲天人，永享富貴’的美夢呢！
“孽土之上，只有極少數罪民知道一鱗半爪的真相，那就是我這樣的極樂世界統治者，呵呵，我們又算是什麼‘城主’和‘統治者’，和你一樣，也是給人當狗而已。
“我們幫天人弄到足夠多、足夠新鮮和強大的‘試驗原料’，並幫他們維護孽土上的秩序，倘若有人看出了這座超巨型實驗室的破綻，我們就帶人前去鎮壓和抹殺，將手尾收拾得乾乾淨淨。
“作爲回報，我們能稍稍享受一些從天軌上漏下來的，真正的好東西，維持這一方小小世界內的窮奢極欲、極樂銷魂，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這就是真相，醒醒吧，小奇，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天堂的，孽土之上，只不過是另一片更遼闊、更黑暗、更醜惡的孽土而已！”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
辛小奇像是一個被擊碎的玻璃人，踉踉蹌蹌向後倒退了兩步，拼命搖晃着腦袋，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胡亂揮舞着手臂，尖叫道，“那我媽呢，我媽不是被你送上‘天空之城、曼珠沙華’了嗎，每年我生日的時候，她還會寄東西下來，那、那個蝴蝶結，那個音樂盒，還有那雙很漂亮很漂亮的紅色舞蹈鞋！”
“那些都是我精心挑選之後，模仿你媽的聲音和筆跡，送給你的。”
夏侯無心道。
“那，那這個又怎麼解釋？”
辛小奇臉色慘白，艱難地喘息着，隨時都會昏過去的模樣，重重按了一下手腕晶腦。
晶腦射出一道玄光，在半空中暈開，化做一副略顯模糊的三維立體光幕。
畫面的背景是一處小巧玲瓏、十分精緻的花園，百花盛開、奼紫嫣紅，還有蝴蝶和蜻蜓在花叢間翩翩起舞。
花叢前面，站着一個和辛小奇模樣十分相似，只是略微蒼老和、圓潤些的中年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畫面絢爛的氣氛安寧祥和，和血腥廝殺的孽土完全不同。
“你說過，我媽在‘天空之城、曼珠沙華’過得很好，她也在努力攢錢，就等着有朝一日我去了曼珠沙華之後，我們一家可以團聚，過上風平浪靜、和和美美的生活。”
辛小奇眼裏噙滿淚珠，帶着哭腔道，“你每年都會幫她帶禮物給我，還有照片，這麼多媽媽的照片，我等了二十年，很快就要和媽媽團聚了，你讓我去吧，求求你，師父，別騙我了，你讓我去和媽媽團聚吧！”
夏侯無心沉默片刻，道：“小奇，你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不信你從來都沒起過疑心，其實你早就有所懷疑，只不過一直都不敢問而已，對不對？
“醒醒吧，你娘已經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筆跡是可以模仿的，聲音和圖像都可以僞造的，即便動態視頻，都可以輕而易舉合成的。”
辛小奇身形一晃，慘白的臉上、顫抖的身上，彷彿出現無數條裂紋。
而貓兒般的眼睛，卻變得無比幽深，像是能吞噬一切生氣的黑洞。
“她，她怎麼死的？”
辛小奇癡癡傻傻地問道。
“我殺的。”
夏侯無心平靜道，“被我一掌拍碎了天靈蓋，從大腦到神魂都徹底粉碎，一瞬間就死得乾脆利落，毫無痛苦，一了百了。”
辛小奇盯着夏侯無心看了半天。
夏侯無心像是盯着她，目光卻有些縹緲。
彷彿穿透了她，投射到另一個已經死去很久的女人身上。
辛小奇癡呆了片刻，忽然尖叫一聲，從貓兒變成了豹子，一下子將夏侯無心撲倒在地，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另一手高高舉起短刃，尖叫道：“我殺了你！”
夏侯無心的腦袋“咚”一聲重重撞在地上，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渾身放鬆，等待死亡的降臨。
辛小奇的短刃在半空中哆嗦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落下去，卻揪住夏侯無心的衣領，將他揪起來用力搖晃着，殺氣騰騰，如瘋似魔地吼叫：“想死，哪有這麼容易？告訴我一切，爲什麼你要殺我媽，你們不是青梅竹馬的嗎，你們不是失散了二三十年才輾轉重逢的嗎，你、你不是說，她是你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嗎，你這個老雜碎，你給我說話啊，爲什麼要這麼做！”
垃圾填滿場下方，支離破碎的管道深處，韓特和琉璃見李耀很久都沒有動彈，輕輕在他的鋼鐵外殼上戳了一下：“耀老，現在什麼情況？”
“現在的情況就是，一出曲折離奇、驚心動魄的家庭倫理大戲。”
李耀輕聲道，“好複雜，好糾結，好揪心的那種，讓我再觀察一下。”